第三十五章 謀起(4)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2952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年關將近。街頭巷尾瀰漫着松柏枝燃燒的氣味,內裏藏着一道橘皮的清香,臘肉臘腸被高高掛在天井的屋檐下,下頭通常會蹲着幾隻饞嘴的貓狗,非要人揮着大掃帚趕過來,否則決計是一動不動;雨水在某一日後開始減少,雖然天空依舊是陰沉的鉛灰,但微薄的陽光偶爾會刺破午後厚重的雲層,掃過牆頭窗櫺,最後爲倚窗刺繡的女子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
貨郎在城裏往來得更勤了些,揹着比他人還要高的貨架竹揹簍,高高舉起撥浪鼓拼命搖動,試圖將那些在門板後頭猶豫的小媳婦小孩子召喚出來——給竈王爺上供的膠牙餳總得要吧?拜祖宗的香燭紙錢必須備吧?一年到頭的辛苦,不得給自己買上個新頭釵?新頭花?這時候,誰都願稍稍鬆手,給他幾個上好的官錢大子。
這算什麼呢?大頭還在後面呢。挑一個好日子,當家的媳婦帶了自己漢子;當爹把嬌氣的小閨女抗在肩頭,當娘的牽了似牛股糖一樣扭的皮小子;還有那當差的媳婦子,跑腿的小小子,幫閒跟班,提盒的提盒,扛箱的扛箱——縣城裏頭橫平豎直四條街上,賣布的願意多饒你半尺幾寸;賣肉的往熟客的兜裏多塞上半截大腸;賣菜賣魚的在秤上鬆鬆手,幾錢半兩的不收你的零頭,另有數不盡的店鋪——做燈籠的,寫對聯的,賣年畫的,賣乾貨的,賣雜貨小玩意兒的,各處都塞滿了黑壓壓的人頭。
似乎此刻一切的熱鬧喧囂忙碌,都是爲了三十那天高堂在上,夫妻並肩,稚子歡笑的闔家團圓。
李永仲名下的井場卻忙碌依舊。這隆冬臘月,天光還早,伸手不見五指之時,井場上已經燈火通明。只穿短衣,甚至****上身的挑水匠筋肉乣結,周身大汗淋漓,人人手提兩隻沉重的鹽水桶腿腳飛快一絲順序不亂;算賬計件的管事帶着學徒,挑水匠每提一擔水,就在各人名下的竹籤上掛根麻繩,每天晚間結賬,十日一發錢,多勞多得;已經煮好的白花花的鹽巴百斤一袋,堆在井場最穩妥的房子裏,防水隔潮。
李永仲帶着來巡查的管事們從竈房往外走,他腳下飛快,一邊要分神吩咐回事的跑腿,一邊還有空轉頭同此處的管事說話:“我看出氣不是很暢快,你找工匠來看過沒有?”他看似面色平靜,但執掌李家以來,一日比一日威嚴日深,自有一股子攝人的氣場在,原先還敢跟他頑笑幾句的隨從跟班現在多是垂手肅立,輕易不敢同他說笑。
被點名的管事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跟上李永仲的腳步。隆冬天氣,他滿頭的油汗,一張枯黃乾癟的臉上油津津的,也不知是在竈房裏待久了,還是因爲着急。聽到李永仲問話,他趕緊疾走兩步站到他身側,躬身回話道:“仲官兒說得是。已着人去尋匠人來。近日天氣太冷,出氣不暢也是有的。”
“千萬注意着,井場不是耍子,這附近上百丁口的性命都關係於此,一定小心。”李永仲皺着眉頭說完,忽又轉到隔壁的伙房去,將虛扣的鍋蓋舉手一提,探身一看,臉色顯見的不好,口氣也越加不近人情,回身問道:“這裏頭的菜粥是怎麼回事?”
管事一聽此話,實實地唬了一跳,汗漿子一層又一層地涌上來。他不敢怠慢,看了一眼,趕緊上前,這管事倒是個憨厚質樸的,他滿頭滿臉的油汗,還不敢擦,就這麼站着結結巴巴地解釋道:“這,這不是正當的飯食,是前些日子裏,挑水匠說竈房裏頭實在是太熱太燥,然後喊熬點清熱的東西喝。但這個天氣,綠豆太寒,我就讓他們買點青菜,熬成清湯菜稀飯,挑水匠說喝了很安逸。”
李永仲挑眉,看他一眼,轉頭去問挑水匠:“方管事說的是不是真的?”
那挑水匠不敢怠慢,忙忙將手裏頭的水桶放下,中規中矩地回話:“回仲官兒的話,確實是我們請管事熬的。”
他聽罷不語,突然伸手拿了竈臺上那個鑄鐵大炒勺,伸入菜鍋攪了攪,舀了一勺放到嘴邊喝了一口,然後在衆人目瞪口呆的視線中施施然放下勺子笑了一笑:“加些鹽更好些。”然後率先向牛棚的方向走去,隨從們呆了一呆,趕緊跟上,七八個人呼啦啦地一氣涌出房間,屋子裏頓時清靜不少。
看見這一幕的挑水匠竊竊私語:“難得見有人願意吃工匠鍋裏頭的飯。”“我長這麼多年,見這麼多人,財主家裏頭,仲官兒的心腸算是一等一的好了。”
有人突然悶悶地笑了兩聲,然後左右看看,跟其他人悄聲說:“跟他那個不成器的哥哥李永伯完全是天上地下的差別。”馬上旁人就嗤笑一聲回道:“伯官兒十二三歲就下花樓,我以前看過嘛,十幾歲的娃娃在花樓裏頭,嘖嘖嘖。倒是他弟弟,幾歲才點點大就跟到王師爺下井,人跟人比,氣死人咯。”
這話說得很是。挑水匠們都默默地點頭。他們都是在李家做老了的人,一輩一輩傳下來,有人從曾祖輩開始就是李家的挑水匠。李家大房這輩兩兄弟都算是他們看着長大的,當然清楚兄弟倆的不同——和從小被父母溺愛寵壞的長子相比,低調沉穩的次子顯然更能得到挑水匠和管事的愛戴。
忽然有人悠悠地插了一句道:“可惜仲官兒不是老大啊。”
旁人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提醒道:“話不好亂說啊。”
先前開口的人嘿嘿一笑,反問道:“我哪裏說錯了?仲官兒能幹是能幹,但是哪裏的規矩都沒得老幺當家做主啊?現在仲官兒勢大,本來好生做就是了,他又迂腐,膽子又小,巴巴地分了一半過去給那個扶不起來的老大,看嘛看嘛,等以後伯官兒做起來,仲官兒以爲還有得他活路啊?”
這個話題實在太過危險,挑水匠們說到此處再不肯深入,一鬨而散都各忙各的去了。但是有幾個心思或活絡或深沉的忍不住想起那句看似毫不起眼的話:“可惜仲官兒不是老大啊。”其時規矩宗法深入人心,不得不說,李永仲次子的身份在某些事上,確實不是那麼便利。
天啓七年的年末,少晴多雨,彼時自天啓二年開始的奢安之亂已到了尾聲,遼東的戰亂離這個西南小鎮實在過於遙遠,雖然有加稅攤派,但勒勒褲腰,總還是活得下去;天時不算上佳,但總算沒有大災。聽說京城裏頭換了皇帝,大家給天啓爺爺穿了三日孝。不過這到底是官老爺們的事,比起遠在天邊的京城和皇帝,富順城裏第一號大鹽商李家兩兄弟的事,在很多人看來更有意思,也更爲險惡。
從宜賓回來,李永仲連氣都來不及喘上一口,就帶着鹽師爺四處巡視井場。從牛棚看到竈房,處處仔細,又發作了諸如偷懶耍滑,笑面藏刀,心術不正的挑水匠和管事,開革的開革,扣錢的扣錢,一串辣手下來,一時間各處井場都爲之震動,打着小算盤的人頓時老實不少。
他年紀還輕,雖然一番勞累辛苦,好歹咬牙堅持下來,休息兩天又是生龍活虎一條好漢。但鹽師爺王煥之畢竟上了年紀,跟着李永仲跑了幾天井場,累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但就這樣,他還打疊起精神,將李永仲去宜賓這十來天裏井場裏頭事無巨細跟他細細回報。
“伯官兒的井場走了好幾個老人。有些我請回來了,有些連我的面都不想見。”王煥之嘆道,“也不知伯官兒是如何想的,這可都是在老太爺手底下做事幾十年的人,他竟就這樣生生地全都放走了。”
李永仲盤腿坐在羅漢牀上,倚着矮幾正在看賬冊,聽見王煥之這樣說,他將手頭的賬本一合,淡淡地說:“他那個性子,目中無人多年,又生了一副慳吝的心腸。管事在老爺子同我的手上過慣了好日子,又怎麼會跟他這種人打交道?”說罷他嘲諷地一笑,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潤潤喉嚨,開口道:“聽說老爺子前頭的娘子是個大方的人,老爺子在銀錢上更是從未虧待他,怎麼就養出了這麼一個守財奴似的脾性來?”
聽他這麼說,王煥之嘆了口氣,他雖然喜歡李永仲,但畢竟李永伯也是看着長大的,又有老太爺李齊的面子在,自然是有幾分香火情在。就像李永仲說的,李永伯從小就不缺花用,但脾性格局上硬是不如小着他快一輪的弟弟李永仲。
他嘆了一聲,道:“這還罷了,現在井場都是各分各的,他要如何管也是他自家事,別人插不得言。只是,”王煥之的臉色凝重起來,他將雙手按在膝蓋之上,坐在鼓墩上身微微前探,看着李永仲問出一句話來:“仲官兒可曉得,伯官兒開革了這些人,卻從他舅家請了管事的人,聽說,連挑水匠都請來不少。”
李永仲冷笑一聲,臉上透出冷硬的神色來。他摩挲着茶碗溫潤的瓷器表面,聲音裏聽不出起伏地道:“他自然信得過他那個好舅舅,就怕到最後,”李家年輕的家主意味深長地說:“被人賣了,還要幫人數錢啊。”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