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謀起(3)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2904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關老二只覺得胸腔裏頭的那顆心子跳得快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他拼命甩開兩根細如青竹的腿杆,連蹦帶跳,在溼滑的道路上跑得飛快,以至於背後追着他跑的挑水匠都奇怪這個平時乾巴筋瘦,挑桶水腰桿打閃閃的兒娃子怎麼有這麼長的氣力。爲首的楊照來連罵帶叫,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得不停下歇口氣。他彎着腰,手扶着膝蓋,寒冬臘月跑出一身大汗,呼哧呼哧喘得像個破風箱,以至於平日交好的胡水洋不得不停下來問他:“楊二,你沒事吧?”
“沒,沒事。”終於喘勻氣,楊照來直起身扒開衣襟,立時看見身上熱氣蒸騰,連腳上的鞋墊都一陣發潮!他狠狠地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道:“那個龜兒子,莫遭老子看着了!看着就叫他吃肉片炒豇豆!”
胡水洋勸他:“他一個娃娃,你跟他計較作甚?都是苦命人,能寬就寬嘛。再說,你已經打他一頓,還要再打,關二娃那個樣子,你就不怕打出個好歹,到時候要付湯藥費?”
聽他一說,楊照來內裏也唬了一跳,只是面上還要強撐,鼓起眼睛,漲起橫肉,凶神惡煞地道:“他一個賊娃子,還敢要老子的湯藥費?!午間就一碗肉,他吃不了還盡要糟蹋!走到哪裏問都沒有這個道理!”他揮揮砂鉢大的拳頭,越說越生氣,最後恨恨地罵一句:“便宜了關老二那個龜兒子!”
關老二慌不擇路地逃進一個破敗的巷子,在盡頭處的雞籠裏頭屏息凝氣地躲了一晚上。他跑了半天下來全身汗水澆溼,半夜凍得牙關打架,在雞糞遍地的雞籠裏和公雞母雞擠作一處才沒有凍出個好歹來。等到半夜,肚裏空得難受,嘴裏直冒酸水,又偷摸了兩個雞蛋,現打現喝給肚子墊底,才險險熬過一夜。
沒到天亮,關老二頂着一腦袋的雞毛爬出來,眼睛溜溜轉了一圈,又轉過去輕手輕腳地抓了只小母雞,還沒等叫就眼疾手快地擰斷了雞脖子,這才將雞掛在麻布腰帶裏,腳下抹油朝城外河灘跑了。
一口氣跑到河邊僻靜地方,胡亂將雞剖了洗了,包了團泥巴,再架些爛木頭,枯樹枝,拿火摺子引火點燃,這是要烤個叫花雞來吃。關老二又嫌自己身上腌臢,就着河水將頭臉略洗一洗,將身上的破衣爛衫在鵝卵石上蹭一蹭,勉強看出個人樣。
他呆呆地坐在火堆前,看着跳躍的火舌,心裏實在是悲苦萬分,一面後悔自己怎地鬼迷了心竅,一面又生出些奇怪難言的心思來:“要不是小七回來看我,我也不會羨慕他;如果不是羨慕他,我也不想去選家丁;如果不是想選家丁,我也不想多吃點;如果不想多吃點,我就不會端了那碗肉;不去端那碗肉,我也不會打翻它;沒打翻,我現在還在井場裏頭吃飯,等到起上工……”
在心頭顛來倒去地想了又想,關老二最後竟是生出幾分惱恨之心來。看看時候差不多,他陰沉着臉地扒開火,拿鵝卵石將泥糰子幾下砸開,露出裏頭又香又嫩的雞肉來,不顧燙地伸手就抓,惡狠狠地咬了一嘴肉,來不及咀嚼幾下就嚥下肚子,一隻不大的小母雞被他幾口吃完,橫過袖子一抹嘴巴,關老二深吸一口氣,頭也不回地往城郊某個井場走去。
劉小七兩天前終於得了一回假。他同其他人一起歡歡喜喜地洗了個澡——李家這個莊子上有口廢棄已久的鹽井,如今無滷有氣,護衛們便在此處修了大竈,三百六十五天日夜不休地燒着熱水,操練之餘便可舒舒服服地洗上一個熱水澡。又換了新發的衣裳——靛青直裰,前後擺緣短至膝蓋,箭袖不用護腕,厚實的夏布疊了兩層,再夾棉花用貴州山羊皮縫底,細布做襯,保暖防潮,還能當護甲用;素面牛皮腰帶,褲子同色同質,另有半高筒皮扎(革翁weng)鞋同旱羊絨襪。饒是李家財大氣粗,護衛們每人三年也只置辦一身,若有破損可交府裏的裁剪婆子處修補。
這套衣服劉小七自發下來便不捨得穿。他已聽隊正講,日後行鹽時冬日就穿這身,再配半臂罩甲,很多時候就是這一身衣裳救你性命。不過他早就想着得了假回富順就去看看關老二,順便也讓朋友瞧瞧,現在的日子總算沒有辜負當日自己的奮力一拼。
他天不亮就早早起身,和同伴一起坐上昨日裏央隊正借來的馬車——駕車的車伕每十日往莊子上送一回米麪油鹽等物事,頭天來送東西,第二日回城——坐了一個多時辰天光已亮之時才總算到了城門,大家下車,約好午後在此集合回去。好不容易將事情說完,劉小七就迫不及待地朝井場走去。
他腳步輕快,往日要費上兩刻鐘的路程如今只花了一刻有餘,遠遠看見高高的天車聳立,劉小七興奮地“嗷”地叫了一聲,撒開步子一陣猛跑。有挑水匠聽見動靜擡頭張望,忽然就不可置信地拉拉身邊人,指着那個一路跑來的人影問:“我看着,怎麼像是劉小七?”
旁人笑他一聲:“你這是看錯了吧?不是聽說小七去了莊子上做家丁?咋子可能在這裏嘛。”
更有人陰陽怪氣地說:“說是在莊子上,怕是吃不住苦跑了吧!”
話音未落,遠處的人影就已經跑到眼前,沒人敢再說這不是劉小七,但是挑水匠們也不知道,現在這個,到底還是不是他們熟悉的那個劉小七。僅僅月餘不見,曾經那個乾巴筋瘦,每天累得直不起腰,臉上總帶苦相的男娃娃消失了,現在這個腰桿筆直,面色紅潤,眉眼帶笑,一身簇新的衣裳鞋襪,許是怕雨,頭上戴了頂黑油竹編無頂大帽,齊齊整整,任誰看了,都要誇一聲好個端正的少年郎!
挑水匠們還在發愣,劉小七已脫了帽子拿在手中,笑着朝衆人團團一拜,道:“哥哥們好久不見!”
就像沸水入油鍋,挑水匠們“轟”地一下擠在劉小七身旁,七嘴八道,這個問“小七如今可好”,那個說“你這算是掉進福窩裏”,還有人想要拉關系結個善緣,道:“小七今日可得閒?哥哥請你喝酒!”
他慌忙從人堆裏掙脫出來,又同衆人說笑一陣,終於覷了個空子跑出來,挑水匠們聚在一起又說又嘆了一會兒,就散開去忙自己手上的活路。劉小七找了兩圈沒找着自己想找的人,剛想找管事的問,正好相熟的楊照來提了水桶過來。
他把前擺掖在腰帶裏,一聲不吭地過去從楊照來手裏把桶接過來,楊照來沒瞧見他,開始還嚇了一跳。結果看見他,臉上也帶出幾分真心實意的笑,乾脆提着桶避到邊上,放下水桶拿脖子上的帕子擦了把汗,同劉小七講話。
“照來哥,你知道關老二哪兒去了麼?我上回來還見着他。”劉小七眼巴巴地問他,“明明沒聽說他到其他井場上去了啊!”
楊照來聽劉小七問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口濃痰啐到地上,粗聲嘎氣地大聲道:“小七,你莫在我跟前提那個白眼狼,你也莫在這裏說他,提起他的名字,大家都嫌腌臢!”這樣罵了一句,尤不解氣,乾脆跟劉小七攤開說明白:“小七,你是不知道,上回你是來看過他吧?”
劉小七呆呆木木地點點頭,兀自不肯相信,聽楊照來問他,遲疑地說:“有的,只是跟隊正回城辦事,抽空過來,正好在井場外頭碰到他。”
一拍大腿,楊照來大聲地哎呀一聲:“你是當真不知道啊!你看了這小子回去,他過幾天就癲狂,腦子裏不知抽了哪根筋,居然偷了滿滿一大海碗的肉!”他越說越氣,一拳捶在牆上,“偷了肉不算,吃不了還糟蹋!等我們發現的時候,連碗帶肉,都藏在牛棚的草堆裏,裏頭全是草灰!”
劉小七默默無語,他低頭盯着鞋尖看,胸口似放了一個秤砣,沉甸甸地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實在沒辦法跟這個往日對他頗多照顧的楊照來說,牛棚的草堆是以前他和關老二專門用來藏食物的地方。關老二肯定是想着把肉藏到那裏,再慢慢吃完。
“那天正好輪到我煮飯,肉丟了,管事的說要扣我一天工錢!後頭發現是關老二偷的,你說,我怎麼能放過他!”楊照來說得口沫橫飛,“當天我想不過,和你水洋哥哥要將他打一頓,誰知關老二當晚就跑出去,再也沒回來了。”他看一眼劉小七,口氣軟下三分,嘆了口氣,蒲扇般的大手沉重地落在他肩上,他說:“小七啊,別惦記那個白眼狼了,你啊,現在有了好日子,自己好好奔前程吧!”
“我知道。謝謝照來哥。”小七臉色沉重地點點頭,他終究沒忍住,還是開口問:“那……關老二,照來哥,你知道他去哪了麼?”
楊照來眉毛一豎,就要朝劉小七開罵,但他看見小七一臉的難過又頓時罵不出來,一口氣憋得紅了臉,最後他唉地嘆了一聲,告訴他:“關老二啊,有人說,他上伯官兒的井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