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敘南衛、岳父、女婿、未婚妻(4)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3132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陳顯達默了默,還是嘆了一聲,道:“斯人已去,活着的人再計較也沒甚趣味。今日見你來,我很是高興。”他看了李永仲一眼,如同一個真正的長輩那樣慈愛地道:“我早就知道李家小兒子如何有能幹如何有主見。你父親爲你訂下這門親事,我是很求之不得。”講到此處,他笑了笑,道:“原本你岳母還有疑慮,怕你不歡喜這門親事,我們膝下只得一個女兒,只願她日後過得舒心如意。”

    李永仲垂下眼簾,低聲道:“大話我說不出,但岳父岳母嫁女兒給我,就是我的妻子,我會好好護她,好好待她,琴瑟相諧,白頭至老,如此而已。”

    陳顯達沒說話。他仔細打量這個老友的小兒子,如今自己新上門的女婿。當日在富順匆匆見面,李齊去世之後人心惶惶,而他自己也有公務在身,攏共兩面,要說就能知曉人品根底便是妄想。不過他還是對這個傳言當中異常能幹的年輕人有了微妙的興趣和看法,李顯達前生坎坷,對人事的看法現實到了極點,因此很容易就看出蟄伏在李永仲胸中的野心勃勃,區區一個李家,甚至富順,都已經不在年輕人的眼裏。

    他礙於老友臨終託付,同李家訂下婚約,但在陳顯達心裏,若李永仲人品低劣粗鄙,那他拼着陳李兩家數十年情誼不要也會退婚,斷不會爲所謂名聲累及自家女兒一生幸福。但李永仲……陳顯達那時忽然就覺得,如果是這個年輕人,或許這樁婚事不是壞事。

    “你既然這麼說,那我就信你的話。”陳顯達隨手捏起筷夾夾了幾塊竹炭丟進紅泥爐中,書房的空氣中漸漸摻入絲絲竹香,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壓力非常地同李永仲講:“我也相信李齊兄長的孩子總不會各個都是沒擔待的,今天你說這話,你自己記住,我也記住,待往日事有變化,到時候我們再來說罷!”

    李永仲心裏扯了個苦笑出來,面上倒是不顯。他暗道這話意思擺明了岳父的下馬威,一遍漫無邊際地想着,一邊恭恭敬敬地說:“岳父只要看我做便好。”說罷眉頭一揚,他昂首理所當然道:“若連妻兒都護不住,還是什麼男人!”

    “啪!”陳顯達輕怕一下桌面,哈哈一笑,中氣十足地說了個好:“好!這才是你父親的好孩子!這才像個好男兒!”他平復下來,將茶喝了一口,嘿嘿一笑,感慨道:“當年我也是這樣同我那位老岳父,你媳婦兒的外祖父如此說,方纔熬得他老人家鬆口,不然,堂堂舉人家的女兒,怎麼又會下嫁給一個舞刀弄槍的粗陋武人,小小把總?”

    這話叫李永仲大吃一驚。明末文人鄙薄軍漢,文武分野分明,別說把總,就是白戶,鎮撫,也不一定能和秀才做親家,更罔論正經的舉人,這可是能正經上吏部補缺的!他不由側目岳父,強自鎮定,心裏頭已是目無尊長地有些胡亂的猜測。

    陳顯達一見他那樣子,那還能不知道這小子心裏頭在想什麼?不由好氣又好笑,隨手卷了手邊一本書朝這個膽大妄爲的小子丟過去,板起臉喝道:“你小子心裏頭在轉些什麼胡吡的念頭!當年我可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書房裏一時充滿了快活的空氣。李永仲笑道:“能讓外祖父將女兒下嫁,可見岳父當年英姿。”他小拍了一記馬屁,可惜立馬讓陳顯達想起這小子所謂“風姿過人”的鬼話,又被小敲了一下頭。

    翁婿倆笑了一陣,陳顯達才略顯懷念地道:“你岳母一家本是遼東人,她父親是遼陽當地小有盛名的舉人老爺,本不該同我這個發配的流軍有甚瓜葛,可是天有定數啊!岳父一家從遼陽往關內探親,回途在遼陽城外竟遇上劫道的山匪,全家命在旦夕,我當年幾番出生入死,從流軍選入營兵,又積功至把總,那天正好逢我帶着兄弟們巡視操練,聽見呼救趕去,總算在危急之下救下岳父一家十數口人。”

    “然後外祖父爲感謝岳父大恩,就將女兒下嫁?”李永仲聽得入迷,忍不住說了個猜測。

    “哼哼。”陳顯達從鼻腔中哼出幾聲,臉色顯見不好起來,“怎麼可能!當年岳父倒是對我謝了又謝,後來我送他一家回城,路上不小心看見你岳母……”他笑了一笑,面上一下多了幾分柔和,“我回了營,足足想了幾日,最後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徑直尋到岳父家,開口就嚇了他老人家一跳——我這個廝殺漢,大頭兵,竟然鬼迷心竅,想要求娶舉人老爺家的姑娘!”

    “我那妻兄當時也在,就要動手趕我出去。岳父默了一陣,沒說行還是不行。後來我到底被妻兄趕出門外,嘿嘿,我現在都還記得妻兄氣急敗壞地罵:‘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嘿嘿,婚姻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父親還在,兄長算啥?從那天開始,每逢營裏放假,我就上門拜訪,如是堅持了整整一年,岳父才鬆口,願意和我聊一聊。”

    “你當我爹要同你爹講什麼?”同一時間,陳氏正在後罩房的暖閣裏同女兒閒聊。她素知女兒心裏是個有成算,主意大的。雖說婚姻一事,向來是父母拿主張,但略開通些的父母,無不是先要同兒女們通個氣,哪能真是盲婚啞嫁。爲人父母,哪有不盼着兒女好的?先前陳氏曉得丈夫同李家訂下婚事,氣得將陳顯達罵得狗血淋頭——她雖是書香門第出身,但嫁個軍漢久了,骨子裏也染上幾分彪悍氣息。

    反而是女兒霈霈安慰她:“父親看着粗疏,內裏卻精細。聽聞這位往生之人是父親同叔父的恩人,由此及彼,父親必不會胡亂應下。若李家子真是個不成器的,”少女溫婉可人的臉上英氣一現,垂首低笑,道:“我便讓他知曉何爲家有賢妻千金不換。”

    “外祖父問父親求親的緣由?”陳霈霈讓小丫鬟送上柑橘,又親手剝了奉給母親,她笑道:“父親自小就在女兒耳邊說,聽了許多遍了。”說完她忽然眉目間流露幾分狡黠,低聲道:“我還記得父親說,是他誠意十足,這才打動了外祖父。”

    陳氏拿手做勢要往女兒頭上打,“死丫頭,連你父親都敢打趣了!”終又忍不住,噗嗤一笑,假嗔道:“你啊!真是跟你那個憊懶老子像了個十足十,半點沒有我陳家的風采!”

    陳霈霈慢條斯理地吃了一瓣桔子,突然輕笑,落落大方地道:“不是聽說今天上門的客人說我很像父親,‘風姿過人’麼?”疏朗大方,毫無半點閨閣女子的嬌羞局氣。

    陳氏見她這樣,恨恨地瞪她一眼,先自念了一聲佛:“阿彌陀佛!你看你這樣子,哪裏像個女兒家!他是哪個?啊?什麼叫今天上門的客人?”說到這裏動了真氣:“他是你未婚夫婿!這也是能隨便頑笑的!?”

    見母親瞪過來,陳霈霈這才輕咳一聲,把剝到一半的橘子放下,拿帕子擦了手,斂袖低眉,溫柔小意地說:“母親教訓得是。”

    陳氏見她低眉順眼這個樣子,滿腔的火不翼而飛,又心軟下來,將女兒如小時那般往懷裏一摟,輕拍幾下,溫言嘆道:“你娘不是個古板的道學,實在是女兒家於這個世道着實辛苦,不敢行差踏錯一步。你外祖念了一輩子君子慎獨,何解?不就是人心易覆,必得時時刻刻躬身自省,不敢因獨處暗室而生心鬼。”

    “你從小聰明,你爹與我從不以你是女兒爲憾。但霈霈啊,人生而難,‘生爲勞役,死爲休息’,其實死又哪得休息?史書之上歷歷不絕,或者稱頌,或者唾罵,哪裏就能閉目塞聽?”

    霈霈偎在母親身上,聞言低聲道:“母親也憂讒畏譏麼?”

    “哪有人不怕的!”如同回到許多年前女兒年幼之時,陳氏一邊輕輕拍撫着女兒的脊背,一邊低聲在她耳邊道:“從朝堂大臣,到販夫走卒,有哪個是願意聽人說自己壞話的!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霈霈,你記住,世人多庸俗,喜歡看你如何說,卻不關心你如何做。你想做某事,若要聽人言,那便是死也做不成!吹得法螺響,便只管放手去做!”

    午後忽然又下起一場雨來,墨意濃重的雲層低低地壓下來,天地之間便籠在一層菸灰的雲.雨當中。如絲如縷的雨水敲打在屋瓦牆頭,行人道路之上,時候久了,溼意漸漸彌散開來,沁出一層或者沉鬱,或者鮮活的顏色來。石板水窪倒映出層雲遊弋不定的灰白天空,偶爾有腳步馬蹄之類踏過四濺便告破碎。

    李永仲回身向陳顯達深躬一揖,這才起身道:“小婿此行已得圓滿,不幾日就要返鄉,待明年春暖花開之日,再來宜賓探望兩位大人。”

    陳顯達拍拍他肩膀,溫言道:“你自家在富順,往事當心!”有些踟躇,但話已到嘴邊,陳顯達稍一猶豫便輕聲道:“你同你大哥的事,自己要有成算。”再次,聲音便低得如同蚊吶:“我在宜賓,有用時,便是助力。”

    李永仲連眉毛絲都未動一下,臉色淡然道:“多謝岳父大人。若要用時,小婿不當客氣。”

    一行人正要離開,忽然看見門裏跑出一個小丫鬟來,她四下一看,便同何泰招手讓他過去,抿嘴笑着遞了個包袱給他。然後就向他們福了一禮,飛快地閃回院子裏去了。何泰稀裏糊塗地接過來,回到李永仲身邊,懵懵懂懂地說:“仲官兒,這是……”

    李誠便笑道:“還說甚!趕緊給仲官兒收起來!”

    “好啦!”陳顯達酸溜溜地說:“定是有人給你還禮來了!”又朝他擺手,悠悠然地說:“雨天路滑,快早回罷!”

    年輕人臉上閃過一絲笑意,他最後凝視了一眼這座青灰低調的宅院,便決然地回身上車,一聲輕喝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