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敘南衛、岳父岳母、未婚妻(3)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2862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劉小七喘着粗氣,他覺得早上吃的那滿滿一大碗又稠又粘的雜糧粥並三個菜煎餅已經不知道飛到哪裏去,總之曾經滿脹的肚子如今又乾癟得可憐。額頭上黃豆大的汗珠子沿着面頰的下頷骨不斷滑落,最後打溼了小小的一塊地面。

    他的手臂肌肉在不自覺地顫抖,從脊背開始,再到腰側,最後是繃直的大腿和小腿,全都酸脹得不可思議。但即使如此,劉小七也不敢把自己的屁股撅起來或者悄悄曲起手臂——不是沒人這麼做過,但很快就會被拿着被漆成硃紅的棍子到處巡視的隊官發現,輕則一腿踹到你的屁股上,重則一棍子敲在膝彎,並且在全隊的練習結束以後還要再單獨加練一個時辰。

    “二!”

    隨着隊官的口令,劉小七如臨大赦般彎曲了手臂,肩背處傳來了彷彿針刺一般的短暫疼痛,隨後就是因爲放鬆肌肉而感受到的舒適,但是不久之後,熟悉的酸脹將再度回來劉小七的身體當中,只有隊官確實認爲他們所有人都做得足夠標準,並且堅持了足夠多的時間之後,下一個口令才會響起。

    這是在富順縣郊外不遠的一個山谷當中,當日被選入李府護衛家丁的三十五個幸運兒在此地已經呆了十天。這十天內涵豐富,三十五個年紀在十五以上,二十以下的少年人感覺十分復雜,感受無從說起。

    宣佈入選之後,包括劉小七在內的三十五人在李家賬房和管事,以及他們父母親人的見證下,在一張契書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或者是按指印,當然,會寫字的人堪稱鳳毛麟角,絕大多數人都選擇了紅色的指印。定契之前管事會給這三十五人和他們的親屬反覆解釋契書上的內容,如果此時反悔也不會得到懲罰,但一旦簽字蓋印之後再要反悔,不但要給李府五十兩銀子,還會被井場開革。

    契書上的內容非常簡單,李家以僱傭長工的名義僱傭這三十五人三十年,每年包四季衣裳鞋襪,視時間長短每月還有定額銀錢可拿;如若行鹽押運之時受傷死亡,李家不僅給付湯藥費,燒埋錢,最後還有一筆白事銀子作爲家人的贍養。

    劉小七獨身子一個,於是定契之時他叫上了交好的關老二,並認真告訴他,一旦某天自己意外身亡,那關老二就來領走這筆白事銀子,“反正燒埋的事歸府上,那白事錢就給你好了。”劉小七認真地看着關老二的眼睛說,“你我兄弟一場,反正我家也沒人了,錢就給你吧,以後逢年過節給我記得給我燒點紙就行。”

    最後關老二那個慫包抽抽噎噎地送劉小七離開富順——根據李府往年的做法,這三十五個人都會到富順城外的李家的莊子裏先訓上半年,才能在老練護衛的帶領下跟着鹽隊行鹽,一開始只走川東幾處,一年以上才能往諸如雲貴一帶。

    在太平年月,這幾十個人匯聚一處早就被官府以嘯聚爲由統統拘捕鎖拿了,但如今天下紛亂,西南還時有戰亂,山匪路霸橫行,各地叛亂此起彼伏,像李家這樣的大商戶養着護衛一類官府早已見怪不怪,甚至還曾經請李家的護衛押送稅銀到府城宜賓去。

    隊正終於喊停的時候,劉小七同其他人一起立刻癱在了地上,他大口喘息,跟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身上的靛青裋褐全被汗水溼透,手腳綁了鉛似的沉重,但哪怕如此也不得休息,被隊正驅趕着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緩步走上半柱香的時辰才能到一邊去喝水擦汗。

    當劉小七與同隊的兄弟一起在隊正的喝斥下笨拙地拎着長槍練習槍術時,陳家的席面開得正好。剛從岷江裏網起來的江團上籠清蒸,只加豆豉,香油與芫荽,就能鮮掉眉毛;竹蓀與嫩豆腐,玉蘭片一同煨煮,清脆腴美;白菘只取菜心入高湯,二沸起鍋,湯清如水,謂之開水白菜;另有樟茶鴨子,白油肚條,蜜汁瓤藕,薑汁雞,夾沙肉,林林種種佔了滿滿一大張桌子,下人如穿花蝴蝶一樣在廚房和小花廳之間來回奔忙,陳顯達又鄭重其事地喚人上了一個褐色的小酒壇子,滿臉得意地同李永仲道:“莫小看!我求了兩年,才從陳家人手裏死活搶到這麼一罈!五十年的佳釀,外頭再沒有了!”

    李永仲忙擱了筷子擺手道:“我量淺,美酒於我如牛嚼牡丹,還是留給岳父自己喝吧。”

    陳顯達眼睛一瞪,喝道:“你這小子真不痛快!連老岳父家的酒都敢說不喝,這是甚意思?”他往桌上一拍,碟兒盤碗兒頓時一跳,豎眉愣眼道:“今日不醉,你便不要回富順去了!”

    這酒李永仲卻聽過,宜賓陳氏酒坊的私釀,時稱“雜糧酒”,文人雅士又叫做“姚子雪曲”,濃香撲鼻,滋味醇厚,進口甘美,入喉淨爽,各味諧調,恰到好處聞名四川,是酒客摯愛。可惜李永仲卻不好酒。他厭惡應酬一類,也有量淺唯恐出醜的緣故。

    但別的酒好推,老丈人的酒卻得喝。他臉上擠出一個苦笑來,心中哀嘆一聲,雙手端起酒杯,就要認命。誰知道這時候從屏風後頭轉出一個小丫鬟來,十三四的年紀滿臉嬌憨之氣,雙手捧了一個茶盞,先行個福禮,只對陳顯達道:“老爺,姐姐曉得你一定醉酒,叫奴婢給老爺送碗茶來。”說完往桌上一放,又斂袖細聲細氣地道:“姐姐還說啦,老爺自己醉酒倒沒甚,明日姐姐親下廚給老爺送碗老醋醒一醒就好,”她說至此處一頓,好奇地往李永仲身上一瞥,又道:“千萬別勉強客人,不然那一碗老醋可要變成三碗。”

    陳顯達臉上脹得通紅,兩道眉毛豎得就要飛起,臉紅筋漲之餘惱羞成怒,兩下就要把那個小丫鬟趕走:“去去去!告訴那你家姐姐,就說讓她在後頭好生服侍她母親!”小丫鬟抿嘴一笑,樂道:“奴婢曉得了。這就跟姐姐說去。”說完跟兩人蹲身福了一禮,這才轉回屏風裏去了。

    “我這個女兒,就是被我和她娘嬌慣太過!你看這膽大得……”陳顯達尷尬地扭着脖子乾咳兩聲,粗聲嘎氣地道:“好好好,不喝酒,咱們就吃菜!別拘着自己!我家不是甚酸丁,你只管自在就好!”

    李永仲眼睛一彎,笑嘻嘻地同陳顯達裝模作樣地一抱拳,道:“小婿多謝岳父手下留情!”然後聲音略略提高,咳嗽一聲,含含糊糊地開口道:“也多謝……”幸好腦子轉得快,讓他急中生智說一句:“岳母大人心疼我!”

    這話說得,不提陳顯達險些一口菜噴出來,便是在一旁作陪的李誠同何泰也憋不住,噗嗤噗嗤地笑出聲,管事忙急急取了茶盞遮掩,就聽屏風那邊有年輕女子輕聲發笑,然後陳氏帶着笑意的聲音響起:“這個姑爺,敢情家裏不是開井場的,是開糖鋪子的!”

    屏風內外,衆人終於笑成一團。

    飯後陳顯達留李永仲喝茶,又看了何泰一回武藝,誇了個“好”,叫了親兵陪他頑耍;陳氏又叫了李誠,想要打聽李永仲還要在宜賓呆幾天,好給他帶些禮物。把隨從都打發下去,李永仲才跟着岳父進了書房。

    “這書房本來是文人的勾當,不過我倒覺得平日裏閒下來在這裏跟閨女喝茶很不錯。”陳顯達往房間裏竹榻上的蒲團一指,道:“不要拘束,自己坐。”他在李永仲對面坐下,看年輕人也跟着盤腿坐下,先前那些歡樂不再,面上神情漸漸沉重起來,嘆了一聲,道:“你父親沒什麼喜好,就是愛茶。之前我在衛所裏,諸般不便,你父親來,我們都是往你家那別宅喝茶說話。當時便說有朝一日我若置辦了宅子,他一定帶好茶來,沒想到……”

    陳顯達話意未盡,卻不再說下去,只是將茶水一飲而盡。

    李永仲心中亦是無限複雜。他臉上似乎仍舊一派平靜,但眉梢眼角卻掩不住悲苦之色,輕聲道:“父親若泉下有知,岳父還記得要和他一起喝茶,一定很高興。”

    “你是好孩子。”陳顯達神色柔和下來,他摩挲着手中的白釉茶杯,想了想才慢慢地開口,卻是勸他的意思:“你也別怪你父親。他有時候確實執拗,但心卻再好沒有。”頓了頓,悠然長嘆道:“當年我同弟弟充軍遼東,一路苦捱,全靠你父親那三兩救命銀子;後來軍陣無眼,弟弟死在遼東,我卻同你父親又機緣巧合地碰上,也多虧如此,托賴李齊兄長,弟弟才能魂歸鄉里。”

    默了半晌,李永仲垂下眼簾,搖搖頭道:“我怎敢對父親心懷怨懟——說這便是假話,我卻不屑爲之。”他自嘲地一笑,給陳顯達斟上一杯熱茶,看着熱水注入茶杯,這才收手,將險些從胸中噴薄而出的鬱氣重新收拾,擡頭又是眼色清明,道:“人心本來無常,要求一碗水端平,這其實太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