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敘南衛、岳父岳母(2)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2844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你這老貨!倒好揭我的短!”

    李永仲一愣,聞聲擡頭,就看他曾經見過兩次的未來岳丈緩步從門中走出。待到了跟前,李誠先深揖一禮,笑着告罪討饒道:“親家老爺,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揖畢起身,他斂了臉上的笑容,將李永仲讓出來,垂手道:“仲官兒,這是陳家丈人,你只管行禮便是。”

    李誠並不知道李永仲心裏所想,只擔心萬一仲官兒並不樂意李齊訂下的這門親事,怕要失禮,不過他的擔心算是白費。只見李永仲伸手撩開下襬,利落地給陳顯達磕了個頭:“小婿見過岳丈大人。”——先前在李齊病榻之前,雙方已換了信物,這就算是正式下聘,婚約成立了——他對這樁婚事並不抗拒,甚至在經歷過府中內院繁雜之事後,很樂意娶一位能爲他分擔解憂的妻子。

    陳顯達頓時笑眯了眼,一把將他扶了起來——雖然李永仲感覺用拽提形容更合適——上下打量他一番,臉上更顯滿意,說出三個好來:“好好好!李兄對我情誼深厚,爲我送來這樣齊整的好孩子!咱們趕緊進去,你岳母手藝頗精,已經治下一桌好席面,就等你來了!”

    陳家的宅子並不大,雖然是五品實權的武館,但是陳顯達並不像他的同僚那樣喜愛奢侈享受,不過西南常見的三進院子,從街門進去,便是一排五間的倒座門房,再往前行,兩邊影壁上只用青色素面方磚,少見富貴花草;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門廊,路上正遇小廝,慌忙肅手躬身行禮;然後,便是二進的庭院,也是以草木居多,不見花樹。

    陳家人口簡單,只有陳顯達夫婦並一個女兒,沒有妾侍一類,再加十來個下人僕役,不過這沒算上陳顯達的親兵,一共二十餘人,都是他從遼東帶回來的心腹,這座宅院,多是因着他們人多才置下的。

    原本夫婦二人同女兒都住在二進院子,後來慮着女兒年紀大了,此處男子往來也多,就給她和貼身丫環挪到了三進罩房裏,二進的廂房住進了親兵們。因着這個緣故,庭院中多種草坪,東南上設了兩個木人。

    “我家人口單薄,”陳顯達向女婿介紹完家中人口,心有所感道:“便是當年家變之前人丁也不豐裕,如今我膝下只有一女,我和她母親都是如珍似寶地愛護,也縱了她的性子,同尋常女兒很是不同。不過這絕非驕縱,小女德容言功都是極好的。”說到此處他乾咳一聲,看着李永仲,賠着幾分小心地說:“仲哥兒也是好孩子,你們要好好地過日子才是。”

    “家父既然爲我訂下令嬡,那岳父掌珠就沒有什麼不好的。”李永仲正容答道:“李陳二家是通家之好,岳父大人不必過謙。”他頓了頓,笑道:“更何況,看岳父容貌人品,就知道令嬡一定風姿過人。”

    這俏皮話倒是讓幾個人都笑出聲,連隨侍的丫環都提袖遮擋抿脣一笑,更別說陳顯達本人。他笑得前仰後俯,指着李永仲笑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喘着氣咳嗽兩聲道:“你這小子這般促狹!那可是你自己媳婦兒!”

    “好在我這閨女不像我,不然別人說是給你當媳婦兒還是給你當兄弟?”笑完之後他感嘆道:“我家閨女像她娘,不是我自誇,滿宜昌城也找不出幾個如我閨女這般聰慧懂事的女孩兒。”

    面對這位絕世好父親,李永仲笑得多少有幾分僵硬。和陳顯達在富順那短短的兩次接觸讓他以爲這位未來的岳父大人個性沉穩練達,心思詭譎多變,但實在沒想到的是,實際上是竟然是這樣一個人。

    要用後世的某些流行語來形容,大約就是——汝爲猿猴延之救乎!

    他只能尷尬地笑了笑,委婉地表示:“令嬡一定是極好的……”然後他實在說不下去了——說自己也很好的這種自誇語實在不是生性冷淡低調的李永仲說得出口的,然而不這麼說,難道讓他承認自己不夠好配不上陳家女兒麼?!

    在這一刻,他深刻地理解了岳父命途多舛的仕途,並且突然對岳母大人懷抱了一份強烈的同情心——您真是辛苦了,和這麼一位人物當了數十年夫妻,然後微妙地對未婚妻有了一份好奇和恐懼:有這樣一位父親,這個女兒想必很不一般。

    “我左等右等,就是不見女婿進來,原來是你這個老頭子拉着他東說西說,”明快清冽的女聲從遠至近,話聲剛落,就看見一個穿絳色杭鍛遍地灑金纏枝菊紋立領褙子的婦人面上含笑緩步過來,李永仲聞言心知這是陳顯達之妻,他未來的岳母。因這不是行禮的地方,只是低頭,待陳氏走近便深揖一禮道:“小婿見過岳母大人。”

    陳氏笑容加深,示意身邊的嬤嬤將他扶起,輕言細語道:“你這孩子真是太客氣了些。”又橫了一眼站在邊上裝作若無其事的丈夫,冷笑道:“你這岳丈偌大年紀,還要跟個小輩逗趣,也不知道幾十年是不是都活到狗肚子裏去了!”

    李永仲木然地保持着微笑,以爲自己什麼也沒聽見——他果然還是小看了岳母啊。應該說,能和他這位“人中龍鳳”的岳父大人結縭數十年,岳母本身也非常人。

    將不着四六的丈夫甩到邊上,陳氏親切地慰問了李永仲,先是和他一同感懷了一回喪父之痛,順便抱歉地解釋“本不該穿紅的,奈何女婿頭回上門,必得鄭重些”;然後又問起了他家裏的人口情況,問候了親近的長輩,並且完美地避開了可能會涉及到兄弟關係的部分(因此李永仲認爲陳顯達在這方面應該和妻子有過很好的溝通)。甚至陳氏還和李永仲聊了幾句井場,又提起了遼東和西南,嘆息說如今到處紛亂。

    總之,陳氏完美地展現了一位當家主母的素質,讓李永仲感嘆不已——他曾經以爲所謂的正妻主母每天不是忙着宅鬥,就是忙着管教兒女,見識超不過四方天空,但陳氏讓他意識到,他對明代女性的看法多少有些成見,她們也並非全都是後宅婦人。

    到談話的最後,李永仲對岳母的看法完全是敬仰和讚歎——彼時他們一行人終於到了正堂分主客坐下,有丫環放了拜墊,陳氏夫婦坐在上首,李永仲正正經經地給岳父岳母行了大禮,又奉上各色禮物——其中,就有一雙羊脂白玉雕的大雁,僅成人巴掌大,油潤可愛,寓意如何,不言自明。

    陳氏一眼瞥見禮單的那雙玉雁,心下對這新女婿更滿意了幾分。她雖然從未明說,但着實對這位不僅素未謀面,並且之前幾乎從未聽說過的女婿有些擔心。她年過不惑,和丈夫只養下一個女兒,儘管並非大富大貴之家,但也是從小看作眼珠子一般,是她血中血,骨中骨。

    幾月之前丈夫去富順見友人最後一面,就得了個女婿回家,要說陳氏不擔心,真是連三歲稚兒都騙不過。之前聽說是鹽商家裏的,還惶恐粗鄙,唯恐配不上女兒。如今一見,女婿不說一表人才,但是也文質彬彬,看着沉穩可信,心裏頭的擔憂就去了大半。又見禮單裏有對上好的羊脂玉雁,曉得了對方誠意,更將心放下來。

    待丫鬟上了茶,喝不兩口,她便起身笑道:“說了這許久,廚下也該好了。你們倆嶽婿在此慢談,我去廚房看看。”說罷朝李永仲微微頷首,又很有深意地看了丈夫一眼,轉身離開了。

    陳顯達略略起身向外一看,果然不見夫人身影,這才心有餘悸地回頭對李永仲嘆道:“我這位夫人,任誰說起來都只有一個好字,只是我有時見了她,硬是跟見了貓兒的耗子一般,心下打鼓!”

    他朝看似面色如常的李永仲瞥去一眼,拍着大腿哈哈一笑,道:“你這小子,還在我面前弄鬼!別裝啦!仔細我家的紫檀方椅!這可是你岳父我屍山血海裏打拼好些年才置下的!”

    被抓了個正着,李永仲倒坦然下來,他微微一笑,看着岳父親近自然地開口:“岳父與岳母這是真性情,小婿羨慕還來不及呢。”他這話說得發自內心。這許多年,只有陳顯達夫婦極像後世的模範夫妻——性情開闊詼諧,卻又無時無刻都透露出年華釀成的濃濃感情來。

    李永仲這句堪稱真情流露的欣羨之詞,如果說是拍馬屁,那剛好拍對了地方。陳顯達一向認爲家中有賢妻嬌兒才是他人生當中最大的驕傲,更不以無子爲憾。將茶杯端起啜飲一口,這位李永仲剛出爐的新鮮岳父淡淡一笑,面含驕傲地道:“敘南衛中,人人都以爲我家有悍妻妒婦,所以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但這些庸人又哪裏知道,我家夫人同我在生死之間都走過數遭,子嗣而已,哪及得上我家有賢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