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鹽課司(3)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2906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從鹽司出來已經是午後辰光。

    上午略談幾句,楊得興就要留兩人用飯。趙士功讓人給他老子帶了口信之後就不管了,李永仲也請鹽司的聽差去衙門外告訴何泰讓他自己先回宅子去——趙士功顯然不會早早放他回去,與其讓何泰幹等,不如讓他回李宅吃飯休息。

    一頓飯下來賓主盡歡,儘管因爲李永仲未出熱孝的緣故沒有喝酒,但熱氣騰騰的羊肉鍋子就已是待客上品,更別說兩位客人一個機敏詼諧,一個聰慧靈巧,楊得興竟然覺得很久沒有如此暢快。

    “真不虧是李兄的兒子啊!”這位鹽司提舉看李永仲的眼色越發祥和,此時他們用飯已畢,轉到小花廳喝茶閒談,楊得興主動提起了昔日與李齊的友情——他們是楊得興巡視井場時認識的,在客氣的閒談中發現兩個人都很喜歡茶——“那盒你父親贈我的普茶現在還留着呢,”楊得興嘆氣,“你父親卻去了。”

    “生老病死。”李永仲腰桿筆挺地坐在圓凳上,他實在不像是鹽商家能養出來的兒子,“莫不如是。”聲音裏帶着清淡的懷念和剋制,“父親深受病痛,能早一日走,早一日得大解脫,對他來說是一件幸事。”

    趙士功更喜歡清淡的白茶,因此聽差送上的茶水只略略沾脣就放下了。他是書香門第,天然的世家子,正是不知世事的年紀,又被老父慈母養得天真爛漫。見楊得興和李永仲說話,他就低聲問起作陪的吳文案鹽司裏的趣事來——他很有分寸,曉得哪些是絕不該問的。吳文案說了一些鹽商的逸聞給他聽,叫趙士功聽得很開心,還轉頭讓李永仲也說幾件來聽。

    楊得興微笑着端了茶杯,只聽着,卻並不插話進兩個少年的談話當中。他的年紀做這兩個少年的父親都綽綽有餘,因此很有幾分包容,並沒有端出士人的架子。這位鹽司提舉的性情實在疏朗開闊,不然也不會和小鎮上的鹽商因爲好茶而當朋友,現在當然也能笑眯眯地聽年輕人說些不着邊際的閒人意趣。

    不知何時起,氤氳的雨氣又飄蕩開來,細密的雨絲落在兩面坡的冷攤瓦屋頂上,彙集成股股水流沿着屋脊掛在屋檐上線似的滴落在天井裏,濺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彷彿在紙上用墨筆暈染開,深淺濃淡各不相同的雲層在隱約的風聲中翻涌,市井的聲音又遠又近,有侍女點起了驅寒的松煙炭盆送過來,溫暖的茶水散發着清苦的香氣。

    告辭的時候楊得興和藹地同李永仲說:“你是我故友之子,以後不要拘束,在宜賓的時候,經常過來,你雖然不好茶,但你說起話來,比你父親倒是有趣多了。”

    李永仲沒說好或者不好,清秀斯文的臉上送出一個靦腆無害的笑來,讓人真覺得這是個文弱的貴公子了。他向楊得興躬身一揖,待趙士功辭別,兩人一前一後地隨吳文案向外走,按照禮儀,楊得興並沒有將他們送出去,只是站在臺階上目送而已。

    他們上了李家的馬車,何泰悄悄給吳文案送了細布小袋,後者輕輕地掂了掂份量,露出一個真情實意的笑來,同何泰更親熱了幾分,道:“日後李老爺有事,叫何兄弟來尋我便是。些許小事,不好請託提舉的,在下雖不敢說有個十成把握,但七八成總是能成事的。”

    李永仲撩開車簾,鹽司衙門逐漸遠去,那位吳文案已經不見蹤影。他收回手,臉上平靜地過分,眼光沉沉地不知道在想什麼。

    此次鹽司之行比他們想象得更順利。他只知道楊提舉或許和他父親李齊有份交情,畢竟對方專門遣人致哀,不過他沒料到這兩人交情如此之好,好到他都承了這份餘蔭——楊得興二話沒說就爲李永仲驗看了身份,勘驗了李家所屬的十來個井場,中間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原先他們設想的種種阻礙居然都落了空。

    “如何?我說這位楊提舉是個妙人吧?”趙士功眉開眼笑得意地說,“你信不過,也要信得過家父看人的眼光啊!闔州上下,父親最不禁我同這位楊提舉往來了。”

    “你能給人家當兒子的年紀,居然好意思說人家是妙人。”李永仲毫不留情地嘲笑道:“這話傳出去,我看你不敬長輩的一頓板子是逃不掉了。”

    趙士功乾笑一聲,將話題轉了開去。

    “不過。”他把玩着腰帶上的玉佩,頗不解地道:“往日你不是說你家老爺子看重你大哥麼?你也一直說想着自己出來大展手腳。”

    他們相交經年,趙士功可說相當瞭解李齊是如何對次子不冷不熱,又對長子看重非常的。因此剛接到李永仲送來的那封與之前種種設想完全不同的信時,他險些以爲這是什麼惡作劇,直到和送信的李家人反覆確認才敢相信。

    “我父親縱橫商場幾十年,不會總是糊塗的。”李永仲淡淡道:“李家這些年的基業,可說都是我父親胼手砥足打拼積累,我那個好大哥,”他輕笑兩聲,不予評價,“在我父親這等人看來,兒子算什麼,家族基業才是要緊。”

    聽他這麼說,趙士功也只能嘆口氣,同情地拍拍李永仲的肩膀。

    趙三公子最後還是沒能去成李宅。從鹽司出來拐了個彎就朝府衙去了,停在門口時他還兀自懵懂說:“怎地這麼快就到了?”下車就看見他爹的幕友白智文先生——同時也是他的蒙師——笑眯眯地站在府衙前,頓時怪叫一聲,就要重新朝車上躥回去。

    李永仲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他的後領,硬是把已經躥上去小半個身體的趙士功重新拉了下來,他面上連眉毛都沒動一根,平平穩穩地同白智文問好:“白先生,少見了。”

    “仲官兒也是長遠未見了。”白智文笑呵呵地捋了捋頷下被精心護理的三寸美須,瞥了一眼終於規規矩矩站好的趙士功,笑容未變,只是內容讓趙士功嚇得色變:“今日東家下衙之後就不見謙之的影子,剛纔發了一頓脾氣,說等謙之回來要好好拘拘他的性子。”

    “今日不太恭敬,就不去見府尊了。改日我送上拜貼再來拜會。”給白智文拱手一揖,笑道:“白先生,晚輩尚有事,先自別過,恕罪則個。”

    “不妨,不妨。”白智文笑着說完,轉頭看着學生臉色就沒這麼好看了。他嘆了口氣,搖搖頭,對垂頭喪氣的趙士功道:“謙之,走吧?府尊還在後堂等着呢!”

    終於將趙士功這個鬧神送回去,李永仲頓時覺得輕鬆不少。倒不是說他不喜歡對方,而是此來宜賓,事繁時少,實在沒工夫陪這位少爺胡鬧。他想想往日這位三公子的光輝業績,忍不住替這位以清正端方聞名闔府的府尊嘆息,據說趙士功的兩個哥哥都是青年才俊,長兄士春更是少年舉人,這麼一對比,趙士功在其中真是顯得特別的“鶴立雞羣”。

    一路無事地回到李府時已經是將暮的天色了。李永仲從馬車上踩着腳踏下來,就見李誠站在門口,像是已經等了許久的樣子。

    “家中有事?”李永仲一邊當頭進府,一邊問跟在身後的管事李誠。

    “是。”李誠低聲答道,“敘南衛的千戶陳老爺下午派人給仲官兒下帖子,請仲官兒後天往陳府一行。”因李永仲實在是太年輕,他也跟着何泰改了稱呼,不再叫主人翁,該稱仲官兒,平白生出了親近。

    這話讓已經行至後堂書房,正在換下搭護並直身的李永仲手一頓,不過也並沒說什麼。等他換上了一身舒適的松江細布家居便服,又在下人打來的熱水盆裏洗了把臉,擦乾手,方道:“把帖子拿來我看。”

    將帖子看了兩眼,李永仲招呼何泰同李誠:“不要站着立規矩了,都坐。”又特意同李誠說:“誠叔你是父親手中得用的人,我年輕,於大事上尚不足,還望誠叔教我。”他雖然年輕,但畢竟手握李家大權,正經的家主,說出這話,在時人看來,也是相當的難得了。。

    李誠臉上閃過幾絲錯愕,然後強自按下去,他微微動容,聲音裏多了幾分誠懇,道:“仲官兒雖然年輕,但做事老道沉穩,小人沒什麼可教的。”話雖如此說,但還是在何泰之後沾了半張椅子坐下了。

    李永仲將帖子傳下去,讓何泰和李誠都好好看看。他將手籠在袖子裏,臉色難得的鄭重,想了想,朝李誠望過去,問道:“誠叔常年在宜賓,卻不知你曉不曉得這位陳千戶?”

    “若是說別個,我不敢說知道多少,不過若說這位陳千戶,我倒是曉得不少。”李誠眯了眯眼睛,臉上現出些許回憶之色,嘆道:“當年宜賓這別宅建好,老太爺派我來此看管,爲的就是這位陳千戶。”

    這事在李家知道的人恐怕就只有如今已經入土爲安的李齊,就是大管事李三忠也不清楚其中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