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鹽課司(2)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2886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敘州鹽課官衙在宜賓,轄敘州域內富順、長寧、筠連、珙縣、高縣幾縣境內井場,並管鎮雄、瀘州兩府井場,可說整個川東井場都仰敘州鹽課鼻息。一年四季,衙門前人流往來不絕,可憐鹽商的幫閒跟班幾圈跑下來腿都要細一圈。
在鹽課衙門,不說吏目,便是不入流的庫大使副使一類也是賺得盆滿鉢滿。任你在井場如何強橫,走到鹽課門前,便得規規矩矩排號聽傳,還得備上茶錢等物,聽差面前客客氣氣,這才能得這些上不得檯面的人物一個好臉;若有自恃身份的,衙役們當然不能把你如何,但在提舉老爺耳邊輕飄飄說上一句,某某很不恭敬云云,便能讓不曉人事的愣頭青狠狠喝上一壺。
不過這些規矩今日全不管用,衙役們親見平日裏提舉老爺面前很是得用的吳文案親自出面,笑意吟吟地給兩個少年公子前面引路。有不長眼的廝從冒冒失失地上去想要替吳文案辛苦一番,就被這位平時眼睛總是從頭頂看人的幕僚文案劈手就是一個大巴掌,然後劈頭蓋臉地喝斥道:“不長眼的東西!沒見這是府尊的公子!?”
內穿寶藍纏枝唐草暗紋直身,外着菸灰底暗繡方勝紋緞面搭護的少年公子一派世家子的悠然做派,輕笑道:“吳先生太過小心了些,其實很不必如此。”
吳文案一面點頭哈腰地道:“三公子真是宅心仁厚。”一面又往那倒黴的廝從身上踹上一腳,沒好氣地喝道:“算你走遠,快滾吧!”
敘州知府的三公子身後的青衣年輕人皺皺眉,探身過去在三公子身後輕聲說了一句,三公子轉過去收了笑容,臉色淡然地對吳文案道:“吳先生,時候不早了,還是快着些吧,萬一讓楊提舉久等,真是大大的失禮。”
這句話算是捏着吳文案的軟處。他悚然一驚,立時道:“很是,很是!這邊請,提舉老爺在後堂處,且讓我前去通報一聲。”說罷就吩咐小廝將二人引至廂房稍待,他抖抖袖子,急匆匆地轉過夾道,立馬不見人影。
小廝爲兩人上了熱茶便退了下去,禮儀端方的三公子頓時好像換了個人,那張俊秀溫文的臉上立刻被快活的笑意填滿,他端起茶碗咂了一口,暗自嘀咕一聲“樹葉沫子”便丟開不管了,一雙滴溜溜的眼睛只管往青衣年輕人臉上張望,片刻噗嗤一聲笑出來,官話又清又脆:“好啦!便是皺着個眉毛作甚麼?楊提舉同我家老爺子相交莫逆,你的事情又不值當什麼,你苦着一張臉給我看哪?”
青衣的年輕人,也就是李永仲瞪他一眼,一百零一次地後悔起了自己爲什麼會有這樣不着四六的朋友,他難得露出無可奈何的神色來,瞥了一眼這位很會裝樣的友人,自顧自地端了茶碗喝了一口,淡然道:“這次我來宜賓,府尊那裏必是去拜會的。說起來,謙之,你今天來鹽司,令尊知道嗎?”
他實在是拿這位府尊的三公子沒轍,以至於居然要拿友人那個嚴正端方的君子爹嚇唬他。
其時敘州知府姓趙,諱隆美,字文度,號季昌,膝下三子,長子士春二子士錦都已有功名,此時正在常熟老家安心讀書,只有三子士功年幼,趙隆美疼愛這個晚生的孩子,又慮家人溺愛,因此將已經成家的長子二子留在常熟,只帶了老妻幼子到敘州上任。
趙士功年紀與李永仲相仿,性情上卻比他活潑太多。這兩人相熟也是意外,幾年前李永仲同馬隊往貴州運鹽的歸途中救了一對主僕,主人就是時年十四的趙士功。據他自己講,是聽說安順有個叫白水河的瀑布很是壯美,就瞞着家裏的大人帶了書童偷偷上路,結果路上居然遇上了一頭老熊,幸得書童通些武藝,他們運氣又好,騎馬一路狂奔將老熊甩在身後,結果樂極生悲,馬失前蹄,兩人從坡上跌了下來,還好坡勢漸緩,掛在樹邊被馬隊發現,不然就要誤了一條性命。
許是路上只有李永仲同他年紀差不多大,幾天功夫這個膽大妄爲的小少爺就單方面熱情地和李永仲稱兄道弟,並且混在馬隊裏把李永仲摸了個底掉。他生就一張俊秀斯文的臉,見人又先自帶三分笑,真是無人不喜歡,又深悉一個纏字訣,最後連李永仲也被他纏不過,兩人就此結下孽緣。
“你今日揹着趙府尊跑來鹽司,仔細回家府尊給你一頓家法。”李永仲想起當年真是深悔年少臉薄,更兼知友人不知從哪裏習來順杆爬的無賴脾性,因此板着臉毫不留情地道:“一會兒見過楊提舉,你還是趕緊回家去,省得又是一頓板子,連我也要吃頓掛落。”
趙士功打個哈哈,趕緊岔開話題道:“你來宜賓竟然不叫我!虧得我每年給你送的節禮從不落下,還月月寫信問你,真是太不把我當朋友了。”
李永仲瞥他一眼,冷笑道:“如果你說的是那些閨怨詩——真是多謝了,當年我父親不幸看到一封,險些以爲我同哪家女子暗通款曲,我那好大哥一通攛掇,如若不是我家師爺說項,就要請家法打死我。”
這一節趙士功從不知曉,如今聞言倒吃了一驚,因此訕訕道:“這卻是我思慮不周,不過如今你也不用再顧忌許多,”他壓低了聲音,道:“只是,你大哥……”
“大哥身康體健。”李永仲飲了一口茶,言簡意賅地說:“閤家美滿。”
趙士功笑得捶桌:“你就是個促狹鬼!”
“比起某人我卻是不如。先說好,你自己許下的彌天大願,你自己了賬,不要牽連到我身上來。”李永仲哼了一聲,意有所指地說:“就怕某人收不了這首尾,到時候看你要如何。”
趙士功臉色一變,剛要說話,就聽見門外腳步聲漸漸傳來,不久有聽差來請:“提舉老爺請兩位廳前說話。”
這位敘州鹽司提舉姓楊名得興,是個從七品的小官。在川東的井場就是了斷鹽商竈戶富貴生死,決不可得罪的人物。只是和正四品知府比起來就大大不如,不過他畢竟是一路科考上來,正牌子的三甲進士,又兼寫得一筆好字,因此同知府也有幾分往來交情。
兩人跟着帶路的聽差一路往鴛鴦廳去,繞過堂前天井,就見之前見過的那位吳文案等在門外,見兩人到來眉開眼笑道:“楊老爺正在裏頭,兩位請。”他側身做了個邀約的姿勢,趙士功整整衣袍,這才端着溫潤如玉的一張臉往裏走。李永仲在後頭儘管心中腹誹無數,看上去面上倒也是個翩翩君子,俊秀後生。
楊得興是天啓四年走吏部某位郎中的路子補上的這份肥差,他四十歲上才考得一個三甲進士,自知資質有限,倒也覺得這個從七品的小官沒甚不好,雖然也笑納各路孝敬,不過家業頗豐,性子也不算如何慳吝刻薄,總之官聲不錯,不然趙隆美也不許兒子同他走近。
見趙士功當先進來深揖一禮,他便自然伸手將他扶起,面上含笑道:“有幾天功夫沒見謙之,這是在哪裏頑?前日府尊設宴,倒是吃得一尾好魚,可惜你沒此口服。”
趙士功笑嘻嘻地道:“楊世叔,我便從來聽話,怎麼又頑了呢?家父這些日子正在考我的課業,也只好遺憾了。”說完閒話,他在身後一扯,將李永仲讓出來,道:“今日我便要向世叔介紹個朋友——此人姓李諱永仲,富順縣人,正在世叔治下。”
李永仲前出一步向楊得興下拜頓首道:“草民見過提舉。”他相貌清秀,行動有止,身姿端正,如果不是趙士功已經先說此人是個鹽商,他又自告白身,楊得興很難相信這麼一個斯文懂禮的年輕人居然和日日在鹽司衙門外徘徊的粗鄙商人是一行的。
更不用說這個年輕人還是府尊公子親自引見的。
但即使如此他也對李永仲生出好感來,哈哈一笑,親手將他扶起來,道:“不必行如此大禮,這又不是在大堂之上,你我官民相對。你既是謙之的友人,便隨他叫我一聲世叔罷。”
李永仲起身先道不敢,擡頭看了楊得興一眼,低頭恭敬笑道:“提舉許是不知道,先父李諱齊,往來宜賓數次,都是提舉親自見他,十月不幸,提舉還遣人致哀,我正是先父二子,提舉叫我一聲仲官兒便是了。”
這話倒是讓楊得興吃上一驚。他當然知道李齊這個人,而且同他還有段交情,不久前聽說他病重去世,還大大嗟嘆一番,派了管家去送了禮,也算全了這番交情。他是聽說李齊有兩個兒子,不過以前就聽他提起過自己的長子,很少提起次子,楊得興也就沒有留意,現在看這樣子,竟然不是長子來見他……想到此處,再隱約想起當年李齊提起長子偶爾的嘆息,楊得興已是有些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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