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宜賓(2)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2824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李家在宜賓的宅子還是當年李齊力排衆議買下的。其時李家不過有幾口前元開出的舊鹽井,光是負擔鹽課司的催課就已經很吃力,而李齊還惦記着再開新井。現在年紀大些的老人還記得當年李齊徑自提了銀子,就帶了當時還是個小夥計的李三忠隨身去了宜賓,只兩三日辰光,就置一座前後兩進的宅院,爲着此事,他狠狠心,賣了大房的一頃地,險些就被捆了去祠堂。
但後來事實證明李齊的決斷是正確的。不久李家的新井獲得了極大成功,所出鹽滷佔當年富順之產六成以上,李家因此一躍成爲富順鹽商的領頭羊。其時富順最大的鹽商胡家同富義鹽課司提舉交好,密謀搶奪李家的鹽井。危急之刻,李齊覷準機會,在宜賓鹽道衙門使出潑天銀子上下打點,一時間宜賓的李家宅子夜夜笙歌,最後生生扭轉局勢,將胡家趕出富順,當時的富義鹽課司提舉也因此下獄。
這座離着鹽道衙門不過一刻鍾的宅子是典型的四川民居。兩面坡冷攤瓦屋頂,上覆小青瓦,通風透氣;從朝門進去,繞過影壁,中軸線上門廳,轎廳,堂屋,分毫不亂,每進院子中都設有天井,下以石板鋪地,四邊有排水溝,可排雨水不致內澇;寬敞的堂屋裏用冰裂紋隔扇分隔前後,名曰“鴛鴦廳”。凡斗拱、門窗、格扇、掛落都刻有各式吉祥圖樣,院落中則種修竹老梅,風尚清雅。
“仲官兒,護衛們都安頓好了。”何泰見有人正同李永仲說話,看着陌生,多半是李家在宜賓守宅的下人。頓時收了將要邁出的腳,立在堂屋外恭敬地報了一聲。他是個謹慎的性子,在外人面前絕不肯露出半分同李永仲的情誼來。
聽到何泰的聲音,在堂屋裏講話的兩個人都擡起頭來。李永仲微微頷首,示意聽見了;另一個人並不多言,臉上依舊是一派恭順,垂手站在一邊。
何泰又有條有理地道:“護衛們已經安置在廂房中,因人多房少,故三四人同住,”他朝李永仲身邊之人點點頭,續道:“多虧管事已經吩咐下去,一等事物都已齊備。”
聽完何泰事無巨細的回報,李永仲臉上方鬆懈些,對他道:“你也是乏透的人,就不要在這裏站規矩,回去好生歇歇,明日事情還多。”待何泰行禮退下,他又扭轉臉同面前這個一臉恭敬的中年男人和顏悅色地講:“誠叔,這些年宅子多賴你照看。”
李誠——也就是誠叔——神色未變,甚至是帶着幾分坦然地回答:“主人翁說哪裏話,小人既然身負責任,便得將事情做好。本是分內的事,當不得主人翁的誇讚。”
“主人翁……”李永仲將這三個字在嘴裏咀嚼一番,品嚐出某些不同於他人的滋味,只是急切之間難得明白。他索性不想,將茶托連同茶碗端起,略抿一口,眉頭挑起,有些複雜地看了李誠一眼,探究道:“誠叔這茶,倒是讓人懷念。”
李誠躬身行了個禮,直起腰一板一眼地答道:“當年老太爺帶主人翁來宜賓,小人給兩位少爺上茶,唯獨主人翁喝乾淨了茶水,想來是極喜歡了。這次主人翁難得來,恰好家裏還備了些,小人便斗膽吩咐廚房沏了茶水。”
將手中的茶碗放回桌面,李永仲悠悠然開口道:“當時我不過是個不得父親喜歡的庶子,難爲這麼多年,你還記得我的洗好。”
“不敢。只是小人天生的記性好。”李誠平平板板地道,“若主人翁沒有別的吩咐,小的就下去了,後院房子平日裏都鎖着,前幾日爲着主人翁來宜賓才打掃出來,時間太緊,難免疏忽,小人想再去看看。”
李永仲微微一笑,他倒是也沒指望許多年後的第一次見面就能讓這駐守外地許多年的大管事歸心。不過李誠的做派他倒還喜歡,這是個踏實低調,能做事的人。難怪李齊放心讓他一個人負責宜賓這一大攤子。
“誠叔實在是太客氣了。你是父親手上的老人,若論起做事來,合該是我的前輩。我不過是個小輩,還有諸多事務有待學習啊。”他說得謙虛風趣,就是李誠那張平板沒什麼表情的臉,眼睛裏也飛快地閃過一絲笑意。
待李誠退下,李永仲枯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往何泰的屋子去了。他同這幫留守宜賓的下人們完全不熟,對着也是尷尬。
何泰正換了外套,想要在宅子裏再轉轉。他並不信任宜賓這邊的李家人。同李永仲一樣,他同這幫人也完全沒有交集。以往他行鹽至宜賓,要麼並不住宿,要麼就是住在相熟的客棧裏,幾乎從沒有到過這個李家在宜賓的大本營。
“阿泰。”
李永仲推門緩步進來,就看見何泰換了身乾淨的鼠灰直裰,腰繫雜色絲絛祥雲結,沒戴帽子,只用絲帕包了髮髻,同往常利落的短衣裋褐英氣勃勃的打扮很是不同,倒顯幾分文質彬彬來,不由一笑,“很少見你如此打扮。”
何泰低頭往自己身上一打量,也笑道:“難怪周身作癢。”不過他雖然如此說,倒沒有再去換身衣裳的打算。請李永仲坐下奉茶後,何泰一撩後擺,在他對面坐下,面露認真地說:“本來我也要去尋仲官兒,仲官兒先還過來了。”
“左右無事。”李永仲只答了四個字。
但李永仲卻從這四個字中聽出無盡的意思來。試探着問了一句:“此處這位管事同家裏的很不一樣啊。”何泰努力想找到合適的詞語形容:“李三忠同他比起來,也足少了一份沉穩。”
“哈哈。”李永仲笑了兩聲,一口喝乾了茶,倒是起了同奶兄弟講古的心思。慢悠悠地開口道:“你知道甚麼?李誠是李三忠父親最小的親弟弟,是他嫡親的叔叔,同他年歲差不很遠。七八歲上就給老爺子當差跑腿,當年置下這宅子,就被老爺子派到這邊當差。原先以爲是惡了老爺子的眼,現在想想,是我想左了。”
說到這裏他便住了口,不往深裏說了。何泰倒是乖覺,一句不問,轉過話題,又說了幾句諸如宅子如何,護衛們安置得如何,便切入了正題。這年輕的護衛首領略定定神,斟酌着開口道:“接下來,仲官兒是如何安排的?”
李永仲微一沉吟,道:“我想着,明日先往鹽道衙門去,我記得現任這位提舉姓楊,老爺子在世時同他交情倒好,老爺子那場白事,他還派了人來致哀,也算不錯了。只是現在畢竟不同往日,到底如何,還真得看看。”
何泰亦是如此看法,他點頭道:“仲官兒講得很是。”又說:“那,敘南衛那位,仲官兒打算……”
這才說到李永仲拿不準的地方。他臉上神色晃了一晃,但何泰仔細看,又是一片平靜。李永仲身手給自己續了杯茶,按着額角輕揉,看來對此事已經煩惱了有段時日。“必得是去拜訪的。只是對那位品格愛好現下一無所知,你我就是想着送禮,怕也不好送。”他嘆道:“再說,都道是人走茶涼。老爺子畢竟不在了,我同大哥遲早有場紛爭,這長短幾年,李家怕是太平不起來。”
自從在祠堂將家產一分爲二,李永伯便突然低調起來。他又自己動手,招呼了泥水匠來重開了門,封了往來通道,關起門來自成一方天地,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平日裏遇上李永仲這邊的人,不拘是下人還是管事,賬房還是護衛,雖然不免眼睛從頭頂看人,但比起過去的陰陽怪氣那是好得太多。但李永仲對他這位好大哥知之甚深,他絕不肯相信李永伯就此罷休,更何況,李永伯身後他那位好舅舅,慾壑難填之下,不將李家敲骨吸髓,怕是收不得手。
“長短這幾日,仲官兒要爲着鹽道衙門的事奔忙,便先給那邊府上送張帖子致歉,也是講得通的。更何況今時不同,熱孝上門,畢竟不妥。”何泰提了個主意,他忽地靈光一閃,試探着開口道:“我有個想頭,就是不知道妥不妥當。”
李永仲瞥他一眼,沒好氣地笑罵一句:“如今又沒外人,你弄得這是哪一出?趕緊說。”
何泰嘿嘿一笑,頗有些靦腆的意思,他同李永仲情分不同,雖然現在年紀漸大,性格越發穩重謹慎,但不妨礙他在沒外人的時候同仲官兒頑笑幾句。不過何泰向來是個有分寸的,點到即收,見李永仲問他,便正了臉色答道:“我這個想頭,卻要仲官兒自己拿主張的——此事上,這位別府的李管事,或可一用。”
“李誠?”李永仲沉吟片刻,曲指敲敲桌面,眼光連閃,想起那位做派看似恭敬實則疏離的管事,臉上漸漸露出幾分意味深長的笑容來。
“你這想頭,倒是很有點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