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宜賓(1)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2910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今年冬天,宜賓的雨水格外多,不論何時擡頭看,天空似乎永遠都是灰濛濛的模樣。涓滴細雨從那些雲層中浩浩蕩蕩地飄下來,人間便籠在一層水墨彌散般的煙雨當中。從早至晚,淅淅瀝瀝的雨水掛在屋檐和樹梢,然後匯流成一道道小小的溪流,路上三兩個行人腳步匆匆,大約只有生在牆縫屋角厚重的墨綠青苔,才在雨中顯得越發鮮活起來。
這日,宜賓城外來了一夥奇奇怪怪的人。
穿一身裋褐的漢子們腳步沉穩,渾身風塵,面上頗有堅毅之色,頭上戴了斗笠,各個提槍挎刀,散在兩邊,衛護着中間的三架大車;打頭的是兩個騎馬的年輕人,大約是快到城門的關係,刻意收緊了繮繩緩步前進;隊伍中間還有四五個雙手反剪在背後栓成一串,高矮不一,年紀不等的男人,一個個臉色青白,渾身沒有處乾爽地方,正在漢子們時不時的喝斥下垂頭喪氣地走。
這一隊人人數雖少,卻非常人可比。宜賓也是一州首府,川東水陸樞紐,此地居民絕不能說沒有見識,尤其自天啓二年以來西南戰火四起,不論衛所軍還是營兵,或者是傳說中可止小兒夜哭的夷軍,宜賓人都不少見,但即便如此,也很少有能及得上這隊人馬氣勢的隊伍。
有要入城的人——挑着擔子,披着蓑衣的農夫,青衣小帽的僕役,半舊襴衫的窮酸秀才,坐轎的官人,抱着孩子騎驢的媳婦,袖手的閒漢,在這隊人馬到來之時都不由自主讓出了道路。其實他們並無高聲叫喝,相反的是,並不肯出聲,只是默默趕路而已。
守城門的小旗遠遠地就看見他們,待這隊人馬走近就攔上去。他雖說託了有個當千戶官的好舅舅的福氣,在城門這個油水頗豐的地方當值,但也並不算沒有眼力。別說如今爛泥似的衛所軍,便是都指揮使號稱精銳的家丁隊,和他們比起來也是不如!
“這是哪裏的人馬?”小旗一個勁兒地撮着牙花,暗地裏嘀咕,“好大聲勢!但是看衣裳旗號,又不像是營裏頭的,”最後這個年輕的小旗猜測道:“或許是哪裏的大家子?”
有了這個想頭,小旗也客氣了幾分,往李永仲馬前一站,上下打量,咧嘴一笑,道:“這位是哪裏來的?”他好意提醒:“攜刀持槍的,這畢竟是州府之地,你們怕還是要謹慎些。”
何泰利落地從馬背上跳下來,衝小旗一抱拳,客客氣氣地道:“大人,我等是富順的鹽商,這是新任家主來拜訪鹽課衙門陳大人,絕非哪裏的歹人。因道路上不安寧,攜帶軍器也是爲了自保,您看,”他把手往隊伍中間那幾個困手扎腳的人身上一指,聲音裏帶出些驕傲來:“這是我等擒獲的匪徒,一會兒還要給縣衙送去。”
他笑眯眯地說完,又利落自然地指揮護衛給小旗送上一個小箱子,神色間有些謙遜,道:
“這些是地方上的土產一類,給大人和兄弟們嚐個鮮,不值甚麼。”
小旗眼珠子轉了倆轉,嘿嘿一笑,更客氣親熱幾分:“我道什麼!原來是抓賊的百姓!既然是你等的好意,那本官就卻之不恭了,既然是要去拜訪上官,便不要誤了時辰,走吧!”他大力地一揮手,笑嘻嘻地示意隊伍可以進城了。
何泰翻身上馬,衝小旗一抱拳,感激道:“多謝!大人若得閒,可往鹽課衙門附近,標着李府的宅子尋我喝酒!”
小旗愣了愣,喃喃自語道:“李府?富順?”待這一隊人馬走得乾淨,他才恍然大悟,狠狠一拍大腿道:“我竟是放過這樣一隻肥羊!唉!”手下的兵丁攛掇着他打開想起瞧瞧,他掂掂分量,很是有些不禁自喜的心思,打開一看,卻是實實稱稱的一箱子雪白的鹽!
何泰回頭看了喧鬧的城門一眼,轉過頭有些擔心地問李永仲:“仲官兒,這可是上好的雪花鹽,我們攏共也沒帶多少,那不過是個小旗,何苦送他這等好東西?”
李永仲笑笑,一邊留意着各處熱鬧街景,一邊漫不經心地同何泰講:“他雖然是小人物,但也有自己的好處。你信不信,過了今晚,明天大早,半個宜賓都該知道富順李家來了!”說罷再不理會何泰,反倒是頗有興趣地看起了道路兩側的商鋪。
他雖然十來歲就跟着商隊行鹽,但多是走貴州一路,連雲南都去過兩回,但近在咫尺的宜賓卻來得不多,記憶裏只有十多年前,李齊身體尚還健旺時候,帶着他和大哥李永伯來宜賓訪友,但最後卻讓大管事李三忠帶着他們兄弟倆逛了逛,李齊自己卻整整一天不見蹤影。李永仲現在想來,訪友是真,不過這友人想必身份敏感尷尬,多半是他這位便宜岳父了。
宜賓府治與縣治同在三江口石城。“高二丈七尺,厚一丈八尺,周一千八十七丈”;“東、南以大江爲天塹,西、北鑿濠廣五丈,深一丈五尺”;“城內水道各有暗溝,寬二尺、深三尺,溝內有井深八尺,每三年淘井一次,以防淤塞”;石城開有六門:東麗明門(東門,東之南合江門,南七星門(小南門,西文昌門(西門,北武安門(北門,南之東定南門(大南門。所開六門,五門臨江,僅西門離江稍遠,有利於水陸銜接。
城內街巷有東、南、西、北及大南,小北、外南、柳家、狀元、毛獅等街。城內已形成“通衢四達”的大什字,及“丁字口”、“小什字”。城內主街呈“井”字形結構,與六道城門互相對應。
城東是政治、軍事重心所在,設有府署、縣署;永樂十一年前後,設下川南道署。府、縣署外設有司獄司、稅課司、經歷司、遞運所、河泊所等。城中還設有演武廳,建立了軍器局等,敘南衛也在其中。
城中於洪武八年重建縣學,永樂七年建立府學。城區附近建翠屏書院、三臺書院、涪溪書院、孝節書院;學院街有木刻印書坊。
宜賓原舊州白塔仍在,隆慶三年城東建東雁塔(白塔,在此前後城南七星山建文塔(黑塔。真武山半山建望江樓。城中大什字建經書樓,樓西於世宗嘉靖中建譙樓,江北鎖江石附近有吊黃樓。
李永仲一行人自武安門入宜賓,從北街一路行來,百市興盛,沿途吆喝叫賣聲不絕於耳。宜賓素有“西南半壁”的美稱,自洪武六年廢元敘州路爲敘州府,時任四川總兵的曹國公在宜賓城設敘南衛千戶所,修築石頭城,據嘉靖本《四川總志》載“包舊城於內”。兩百多年下來,人丁興旺,市景繁榮。
戴山河一統**小帽,青衣裋褐打扮的酒樓夥計肩上搭一塊抹布,笑得見牙不見眼,來回逢迎客官,伶俐機靈;街上有各類商鋪,夥計們在掌櫃的冷眼裏忙着聲嘶竭力地招攬客人,不敢懈怠;農人挑一擔清靈靈的蔬菜慢悠悠地沿街叫賣;下勞力的苦力忙活一上午,最愛到面館裏吃上一碗油重味大的敘府燃面;粗布木釵的女人在街角擺了茶水鋪,和她寡言少語的丈夫來回忙碌,老蔭茶三個大子一壺,若再願意掏出一文,便能有一碟瓜子花生,閒坐一個下午,好不快活。
爲防傷人,自入城之後李永仲同何泰都沒有再騎馬,而是坐了車。撩開車簾看了許久,李永仲回頭對何泰嘆道:“我也算走過許多地方,但所見之處,沒有幾個能及得宜賓熱鬧。”
何泰幾歲起就同他父親跟着鹽隊行鹽,他到過宜賓許多次,這些早是看熟的。見李永仲這個模樣,倒顯出幾分早就不見的天真孩氣來。他一面覺得懷念,一面又未免覺得可憐——爲得李齊看重,李永仲每次行鹽,都主動往遠了走——但面上只是笑道:“這回仲官兒倒是能好好耍耍,宜賓城裏城外的廟觀多得很,又有幾座好江樓,好寺塔,待手上事了,不妨選方便處去看看。”
李永仲卻放下車簾,臉上顯出複雜難明的神色來,隔一會兒他才輕輕搖頭,道:“我不是爲着這些。”何泰奇怪,想要再問,卻見李永仲閉着眼睛靠在車廂板上,顯見得不願多說了。
在四百多年之後,他也曾經去過宜賓遊玩,一目十行地看過宜賓的介紹。現在回想起來,大約只記住明朝末年,張獻忠,明軍,清軍在宜賓反覆爭殺,現在所眼見的繁榮到了滿清康熙初年已經化爲一團烏有!兩百多年積累財富造就的城市變成荒涼破敗的廢墟。曾經人肩擦踵,幾十年之後就只剩下所謂“八大姓”,他們行經的小北街變爲一片茅屋,東街空無人居,成爲長途大道,南街和西門一片草茅,處處白骨成堆,虎豹出入!
當初不過是些微的感懷,但現在李永仲卻很可能親眼目睹烽煙四起,慘劇迭出!他看似面容平靜,心裏卻好像有一把火在燒。累世清名如何?一生安泰如何?半世操勞如何?幾代同堂又如何?都會在一場場的戰爭中化爲齏粉!現在的閤家美滿,不過是匪過如梳,兵過如篦之前的水中影,鏡中花!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