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匪患(3)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3016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義翻天瞳孔瞬間縮成針尖大小,生死關頭,他沉氣扭腰,硬生生避開了那原本避無可避的長槍,不愧是橫行數省薄有聲名的積年悍匪,只見他上身微側,槍尖擦破腰側的衣服帶出一溜血花。然後猛然吐出一口氣,大喝一聲,不見他如何作勢,便從樹叢裏跳至仲官兒眼前,一把雪煉似的短刀就朝他脖頸處劃來!

    他將嘴一咧,露出個殘忍狠毒的笑容,眼睛露出一點可怕愉悅的光來,似乎已經看到少年鮮血噴出腔管,身首分家的恐怖景象。

    仲官兒只微微一笑。

    從五歲開始,李永仲就瞞着李齊和李家上下一干人等,偷偷跟着何泰的父親何武習武。拳腳倒罷了,但兵器上頭,何家只通長槍——上得陣,殺得人的戰陣槍術。十來年的日積月累,風雨不輟,一支長槍到了李永仲手裏,就是殺人闖陣的利器。

    少年原本使老的長槍猛地一縮,朝上一揚,就往義翻天當頭劈來!他臉色數變,怪叫一聲,短刀翻手上架,卻不想看着瘦小文弱的少年力氣這般大!長槍勢大力沉地砸下來,義翻天便覺得手腕子震得發麻!

    他腰上發力,額頭青筋乍起,用力盪開槍尖,兒臂長的短刀順着刀杆削下來!李永仲眼前一片通紅,手心發潮,心臟簡直要跳出胸膛,快得讓他喘不過氣!迫得喉頭一陣甜腥氣息翻涌,非得讓他怒吼出聲才能罷休!腳下卻冷靜地踏個弓步,左手虛握槍桿,右手握住槍柄往後一扯一甩,義翻天噔噔噔連退三步,手中的短刀眼見握不住,不由自主地飛了出去!

    李永仲也不多話,將後槽牙咬得咯咯作響,悶聲上前,一槍就刺在了悍匪的胸膛裏!他緊緊盯着傷口,感受着長槍毫無阻擋地直入血肉,眉毛連跳,雙手微微顫抖,用力把着長槍轉了兩下,猛地拔出,帶出好大一蓬血霧!

    匪徒一下軟倒在地上,他無力地抓着這杆帶走他生命的長槍,雙眼怒睜,嘴角咕嘟出一串血沫。李永仲喘口氣,又毫不猶豫地對着瀕死的匪徒突刺出去,一下刺穿了對方脆弱的脖頸——他臉上怒氣與恐懼的神色混雜,雙腿連蹬幾下,最後徹底不動了,死不瞑目。

    放開長槍,李永仲不顧泥濘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雙手撐地,呼吸聲重得像呼呼拉動的風箱。放鬆下來,他才覺出後背已經溼透了,大顆大顆的汗水順着臉頰滴下來,在臉上衝出幾道明顯的溝渠。

    就在剛纔,他在頃刻間同一個陌生人分出了生死。李永仲盯着不遠處那具已經毫無氣息的屍體,鮮血從那兩個可怖的巨大傷口噴涌而出,在屍體身側積起了小小的一灘血窪,泥土被染成了一種難看的黑紅。如果沒人願意爲他收屍,這具屍體今夜就會變成山林中野獸的口糧,風吹雨打幾個月後就會化爲一具森然白骨。

    李永仲收回視線,雙腿終於從酸脹的虛弱中解脫出來,他勉強扶着地站起來,來到屍體旁拔出了長槍。屍體青白的臉上沾染着泥漿和血水,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其中醒目得刺眼。他垂下眼簾,順手在屍體上蹭了蹭槍尖,搖搖擺擺地往山下走了幾步,就看見了自家三架馬車在狹窄的泥濘道路上掙扎前行。

    他把長槍往車上一丟,把裝水的竹筒解下來猛灌了一氣,略緩了緩,李永仲也不聽車伕勸他上車的話,自顧自地把空竹筒丟回車上,走到馬車後邊幫忙推車。馬車路過屍體,打前的車伕將橫在路上的屍體踢了兩腳到邊上,然後幾架車和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瀰漫着血腥氣息的地方。

    山上的戰鬥幾乎在同時結束了。空氣中瀰漫着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殘肢和破碎的肚腸散落在泥濘的地面,因爲混雜了鮮血,深褐的泥土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黑紅來,膚色發青的屍體面目可憎,護衛們將這些賊匪的屍首堆在一處,另一些人草草挖了處淺淺的坑洞,等把那些值錢物事收揀起來,就要把屍體丟進去。

    三十來號匪徒死了一多半,剩下輕傷的幾個人被護衛們像套牲口那樣反剪了手栓成一串,還有些重傷在地的匪徒有氣無力地哀叫着希望護衛能給他們一個痛快,有護衛聽得不忍心,提了刀想去他們了結性命,何泰卻一把扯住,臉上雖然帶着笑,眼睛裏卻冷冰冰地,他一手按住手下的肩膀,對方齜牙咧嘴地卻不敢呼痛,這才道:“你這是想幹嘛呢?”

    “這,這,殺人也不過頭點地……”這個名叫張旺的護衛結結巴巴地道:“我看他們實在是難捱……”

    何泰哼了一聲,一把將張旺推了個踉蹌險些摔在地上,他環顧四周一圈,大吼道:“護衛們聽令:凡是賊人,一律不得補刀!”他的視線在一臉懵懂的張旺面上滑過,復又高聲怒吼:“你們今日對賊人一副好心腸,卻沒想想那些死在賊人手上的兄弟!”他一指某個躺在地上垂死的山匪,頸上一根青筋鼓起,厲聲道:“我們今日死戰才逃出性命,若是同情這些山匪,那拿自己的性命放在何處!”

    護衛們不敢再多說什麼,爆聲應諾:“是!”

    一個虛弱至極的聲音卻斷斷續續響起來:“哈哈,這個天下,咳咳,便只得富人殺窮人,咳咳窮人便當安分受死麼!”聲音中的怨毒和絕望就像快要衝破堤壩的洪水。衆人嚇了一跳,這才發現某個原本以爲已死的匪徒居然半撐起身體,滿臉血污,一邊咳血一邊艱難地坐了起來。

    站在這人身邊的護衛嚇了一跳,想也不想就朝他一腳踢去,這一腳要是踢實,這人再保不住性命!

    何泰皺了皺眉,他不喜歡這人說話裏的戾氣,更不可能喜歡這個人的身份。因此只打算冷眼旁觀,卻冷不防有人喝道:“住手!讓他說完!”

    李永仲冷着一張臉大步過來,他把周圍打量一番,最後視線掃過那些呻吟哀嚎的匪徒,皺着眉頭先對着那意欲踢人的護衛喝道:“他左右是要死的人了,你聽他說幾句又如何?”

    “他們都是賊人,”何泰看那護衛垂頭喪氣地退到一邊,忍不住勸李永仲道:“我們同這些人從來只有用刀說話,主人翁也太心善了些。”

    “我們將他們殺得人頭滾滾,聽幾句話,你怕什麼呢?”李永仲反問一句,又提高聲音,專門說給護衛們聽:“我們是安分守業的百姓,他們是什麼?人人喊打的賊匪一流!但這不是說我們連別人說話都容不下,聽聽那賊人要說什麼,才能知道我們做得有多對!”

    “呵呵,哈哈哈哈!”那匪徒聞言狂笑出聲,一口接一口地咳出血來,良久才眼含怨毒地盯着李永仲,惡聲道:“不過是沒殺過你們罷了!卻還要說些可笑的胡話來!你等是百姓不假,卻是貪官污吏,土豪劣紳的百姓!”

    李永仲淡淡看他一眼,不冷不熱地開口:“聽你的話,倒是有天大的冤屈了?”

    “我家人十之**,都死在那該殺千刀的地主手上!可憐我侄子侄女,才五六歲大,爹孃死了,自己也被當豬羊一般發賣!他們殺得窮人,窮人便殺不得他們了!笑話!”他急促地呼吸兩下,怪異地笑起來,聲音越發低微起來,但其中流露出的仇恨讓人悚然而驚:“我便要殺盡天下地主,爲我家人報仇!若我得活,還要砍下你們的狗頭!”

    “不過都是假話。”李永仲居高臨下地看他,眼神毫無波瀾,道:“這世道活人不易,你要殺害你家人的土豪劣紳,然後就來打劫往來客商?我等和你無冤無仇,卻要被你一刀砍死?這就是你的公道?”

    原本聽了這人的話面露遲疑或同情的護衛聞言恍然大悟,紛紛露出切齒痛恨和無比贊同的神色來——的確就像仲官兒所說那樣,他們同這幫匪徒,同這個人毫無瓜葛,僅僅是路過此地,若之前疏忽大意,說不得現在躺在地上的,就是護衛自己了!

    匪徒仇恨地看着眼前這個一臉平靜的年輕人,他原本以爲這是不喑世事的公子少爺亂發善心,卻沒想到他雖然年少,心計卻如此陰毒!殺了這許多人不算,還要將殺人硬安個名堂出來!

    李永仲提高聲音,環視周圍,繼續說道:“今日遇險,大家勠力同心,方纔逃脫出來,我讓這匪徒說話,也是爲了讓大家曉得:他自家有千般道理,卻抵不過我們的一條性命!咱們心存善念,卻不是對這些人使的!”

    有膽大的護衛便叫了一聲:“他殺自家仇人,這是對的,但攔路要害我們,我們也只有殺他了事!”

    “便是這個道理!”李永仲狠狠一拍巴掌,贊同道:“若還有兄弟念着他們受苦,想要幫他們解脫,我就要罵一句婦人之仁,活該長久受人欺負!”

    連同何泰,護衛們臉上露出萬分嫌棄的神色來,連站得離那奄奄一息的匪徒稍近些都不肯。議論一陣,馬車也到了,護衛們將自己略一收拾,換下血衣,把俘虜押在三架大車中間,嚴密看管謹防逃脫,便再也不理會這個仍舊飄蕩着血氣的地方。

    那匪徒終究沒能得到一個埋骨之處,他就這樣瞪着晦澀陰沉的天空,悄無聲息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