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匪患(1)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2859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劉大麻子百無聊賴地靠在一棵樟樹邊,他摸着懷裏的牌九,骨制溫潤的手感讓他心情頗好——這是前夜才從某個肥羊手裏搶來的,他是識貨的人,一眼瞧中了這個,連肥羊身上的玉扳指都沒要。拿到現在,還沒來得及耍一耍,劉大麻子尋思着等做完這單,一定要找個好地方,同兄弟們耍兩把,圖個樂子。
交好的劉二坐在他旁邊,這個季節山裏頭最是溼冷,他隨身帶了上號的一張牛皮,鋪在地上,勉強能隔絕地氣。現在他懷裏揣了把剔骨刀,把自己蜷成一團,閉着眼睛假寐。在義翻天這幾十號人裏,劉二和劉大麻子認了同宗,平時上陣也多是倆人一起搭夥,他們一個是獵戶出身,一個是積年的屠戶,見過血,殺過人,身手靈便,義翻天便放他們做個哨探。
這夥三十來號的山匪裏有山裏的獵戶,不得意的讀書人,營生慘淡的屠戶,抗了租子的佃戶,也有在官府掛號的老匪,殺人如麻的兵痞,還有兩個走街串巷的賣貨郎。首領是橫行數省的匪徒義翻天,知道他名字的人多半都下黃泉作伴去了,他自以爲義薄雲天,久而久之,就傳出了義翻天的名號。
趙華鎮上被殺了滿門的地主老財打死了還不了高利貸的佃戶,結果佃戶的弟弟一橫心,帶了侄兒到義翻天處落草,賣貨郎在趙華鎮幾進幾齣,把地主家的底細摸了個通透。趁着某個陰雨不絕的晚上,一夥人帶了梯子翻院牆,毒死了看門守戶的細犬,把家丁堵在了被窩裏,好不容易給兒子捐了功名有個出身的地主連同全家,被佃戶的弟弟一刀一個,全都了結。最後一夥人趁着雨夜搬了地主家財,潑了油,點上一把火,把地主家幾進大宅院燒了個乾淨,做下潑天的案子。
“你可聽見什麼動靜嗎?”劉大麻子忽地低聲問劉二,他那雙號稱比狗還要靈的耳朵正不住地抽動,劉二沒睜眼睛,他在牛皮墊子上就勢翻了個身,貼着地面聽了一會兒,示意劉大麻子也伏下來,笑意就從他們的嘴角蔓延到眼睛裏,聲音有些紛雜的是人的腳步,連續不斷的是滾動的車輪,還有更沉重一些,更清楚的,那是馬蹄。
劉二朝劉大麻子使個眼色,後者會意地點點頭,把雙手攏在嘴邊,按照約定的次數,模仿鳥雀叫了數聲。然後劉大麻子從弓囊裏摸出幾支箭,用力扎在一團臭乎乎的黑泥裏,使勁蹭了蹭。劉二摸出懷中的剔骨刀,他的臉上手上抹着泥巴,後方有幾聲鳥叫傳來,他嘿然一笑,同劉大麻子輕聲講:“大爺他們上來了。”
“我去探探根底。”劉大麻子把牌九揣好,將蹭上泥的箭收回箭囊,抓起弓彎腰便躥了出去,彷彿靈貓一般落地無聲,只幾口氣的功夫,就看不見人影了。
何泰打量這座看似平常的山頭,黑沉沉的林子,便是青天白日也看不分明,更何況現在的鬼天氣。山路果然被幾塊巨大的落石堵了,不過那被人撬動的痕跡實在太明顯,連遮一遮做個掩飾都嫌麻煩。
車伕把車停在山下,連同馬匹一起。護衛們棄了在林子裏累贅的長槍,有人用馬車裏摸出了只有前臂長的硬弩——這是實打實違禁的東西,夾鋼的弓臂,三股牛筋拉的弓弦,三棱無羽箭,二十步之內,非死即傷。
李永仲換了身裝束,他換下鼠灰的大氅同內裏的靛青暗雲紋的直裰,同護衛一樣穿了深靛的裋褐帶了腰刀,要說不同,大約就是他腰間別了把手銃。現在他看起來絕不像富順李家那個看上去斯文得如同讀書人,精明強幹的年輕家主,倒是殺氣騰騰,很似吃斷頭飯的軍漢。
探路的護衛腳步匆匆地回來了,對着何泰和李永仲一抱拳,道:“仲官兒,管事,這山上果然有古怪,道路新鮮,連腳印都沒看着幾個,像是剛挖出來的,潦草得很,絕不像正經的馬隊。”
“連做匪都不用心,”何泰聽了轉臉同李永仲一笑,“難怪沒怎麼聽見名聲。”
“要能叫你聽見名聲,”李永仲不理他的玩笑話,一邊檢查着身上武器,一邊慢條斯理地說:“怕是孟婆湯都喝了兩輪。”
附近的護衛聽了哄地一笑,有膽大的便刻意放低了嗓門笑說:“管事,孟婆她老人家長啥個樣子?”
何泰笑着啐了一口,道:“你們這些兔崽子,連大爺我都敢頑笑了,今個兒晚上教你們吃豆飯,連鹽都不給!”
如此笑了一笑,隊伍忽然就靜下來,蒸騰的殺意混入了霧氣,天地肅殺,連鳥雀都噤了聲息。二十個人悄無聲息地散入了樹林,三人一組,兔起鵲落,身形在林間一晃,便失去了蹤影。
年輕的護衛首領緊了緊腕上的精鋼護腕,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對李永仲道:“依我看,仲官兒你還是別進去了,不過幾個毛賊,萬一你有個好歹,到時候才是後悔莫及。”
李永仲輕笑一聲,自顧自地把腳上厚重的黑布面棉靴換成亞麻薄底牛皮快靴,他拍拍何泰的肩膀,言簡意賅地吐出三個字:“別廢話。”
劉大麻子躲在一棵兩人環抱的豬屎楠背後,他動作極輕,連樹皮上的青苔都沒蹭落,屏氣凝神地等待將要出現的馬隊。但之前的腳步聲,車輪聲,馬蹄聲忽然就消失了,只剩下枝葉搖曳發出沙沙的,彷彿浪濤般的摩擦聲。
他一點一點地皺起眉頭,慢慢地拉緊弓弦,幾次生死關頭給劉大麻子留下的寶貴財富在此時發揮了最大的作用,想也不想,劉大麻子猛地鬆手,離弦之箭飛快地往前方不遠處的樹叢射過去!他死死咬住嘴脣,留了幾分僥倖,希望只是些野兔雉雞,怕放聲一喊,驚動了這只難得的肥羊。
但劉大麻子的希望落空了,樹叢飛快地搖晃了一下,黑色的人影猛地躥了出來!劉大麻子悚然一驚,腳下使力,往地上猛地一蹬人便如旱地拔蔥朝後栽去,在地上滾了一輪,他將弓箭一擲,從腰背後拽出一把幼兒手臂長的短刀,刀光一閃,便朝前劈去!同時胸腹收緊,要把示警的聲音從嗓子裏吼出來!
但他已經來不及了。
一支被漆成黑色的弩箭不知從何而來,迅馳無比牢牢地釘在劉大麻子的咽喉正中,將他那些憤怒和恐懼摻雜的嘶吼全部憋回胸膛,他不由鬆開手捂住傷口,卻沒摸到粘膩的鮮血。他有些迷惑,卻又迷迷糊糊地想到:“這是箭堵住了傷口,血出不來……”
這是劉大麻子在世間最後一個念頭了。
短刀落在鬆軟的泥土上,沒有半點聲音。跟在短刀之後倒下的,是劉大麻子高大乾瘦身體,將要落地,卻被人扶了一下,輕輕放到地上,響動絕不比一隻兔子發出的大。兇手回頭做了個手勢,會同趕上來的同伴又一起消失在樹林中。
二十個人,三人一組的護衛多用匕首弩箭,很快就將土匪們放出的眼線一一剿滅,這對他們實在算不上難事,更加險惡的場面他們都經歷過,對付如今這一夥不入流,半民半匪的山匪,即使不是手到擒來,也算殺雞用牛刀。
義翻天心驚肉跳已經有一會兒。兩個眼線是聯宗的弟兄,一向機警可靠,但是這次在傳聲給兄弟們讓他們趕緊出來埋伏之外,便再也沒有動靜了。三十多號人散在林子裏,就跟撒胡椒面兒一樣,東一點西一點,藏在樹叢裏,連人都看不見。義翻天身邊只有一直跟着他的幾個老兄弟,現在臉上也沉重得很。
“義爺,這味道不對啊。”叫賴虎頭的土匪臉上有道從左眼角到右臉頰橫貫的巨大傷疤,看着委實醜陋兇惡,但是性子卻極謹慎。他看看周遭陰沉沉的樹林,心裏發毛,小心地湊到義翻天耳邊嘀咕:“這往日裏,現在大家都殺作一團了,但是今天怎地這麼靜!”
皺皺眉頭,義翻天低聲回他道:“那肥羊拉着車呢,這路又窄又爛,這些天還下雨!怎麼能走得快!”說到這裏他肚裏就是一團火,又罵道:“叫你們上上心,好好開路,沒一個聽我的!”
賴虎頭涎着臉小意討好,又叫苦,又不忘給自己洗白:“義爺的話誰敢不聽!但路實在是太難開了!這可不是莊稼地,一鐵鍬下去只能鏟個土皮,那鏟子又只得幾把,兄弟們攏共才幾個呢?能開出這條路,實在不易了!”
聽賴虎頭說完,義翻天沒好氣地啐他:“當我不知道呢!你們幾個連鍬把都沒摸幾回!全靠新入夥的兄弟支撐,我常跟你們說,要做大事,便得吃苦!可見沒人聽我的!噤聲!”這個山匪大頭領臉色難看,他像是自言自語道:“一點聲氣都沒有!說不得,今天我們兄弟一個不好就得交代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