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婚姻大事(3)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3008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李永仲聞言點頭道:“阿泰說得是。”他又壓低聲音:“若我料算無差,陝西的亂子一時半會兒絕不能輕易平定,定邊的鹽池究竟是怎麼個境況也無人能知,但關中一帶,素爲重鎮,官軍雲集,想來是不會輕易丟掉。若定邊鹽池有岔子,便是我川鹽的大好機會。”

    何泰悄聲應和:“少爺這話說到點子上了。”私下裏他偶爾還保持着舊日的稱呼,“不獨是陝西一地,小人聽說,西寧衛也指着定邊的鹽。”

    “正是如此。”李永仲注視着場中一個顫顫巍巍提起兩個碩大水桶的挑水匠,聞言答道:“此次去宜賓,明面上是去拜見我那岳父大人,但鹽課衙門裏的大人們才是重中之重。以後不止是雲貴兩省,陝西也需要大量人手。世道不寧,別人是指望不上的。”

    劉小七機靈地在人羣裏東躥西跳,好不容易擠開了人來到報名的家丁身前,他扯着嗓子喊了一聲:“我也要報名!”

    負責報名的家丁略識文墨,聞聲轉頭一看,險些沒找着人,待低頭一看是劉小七,他臉色便好不起來,黑着臉拿手趕了兩下,道:“劉小七!你來搗什麼亂!”

    跟着劉小七一起過來的關老二便生了怯意,他拉拉小七的衣角,咽了口唾沫,小聲道:“小七,我說多半是不成的吧?”

    劉小七卻不怕那家丁,只雙手叉腰對他講:“有哪條哪款說着我劉小七不能當家丁?!”

    家丁輕蔑地上下打量他兩眼,打了個哈哈,朝左右道:“你們聽到沒?劉小七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又扭回頭,語氣裏多了點勸誡的意思:“小七啊,你站直了沒有那扁擔高吧?現在有木桶重嗎?李府的家丁護衛,可不養廢物!”

    周圍的人一通鬨笑,七嘴八舌的說什麼的都有。厚道的不過說兩句劉小七不知道天高地厚,有刻薄的便說這小子不安好心,更有不懷好意的喊了一句:“把小七跟水桶比一比!”

    關老二紅漲了麪皮,真是恨不得尋一個地洞鑽進去才好。他扯扯劉小七的衣服,想同他講趕緊走,卻發現小七眼睛裏都淌出光亮來,亮得滲人,他一把甩脫關老二的手,幾大步走到家丁面前,毫不畏懼地瞪着這個至少比他高出小半個身子的男人說:“李家有哪條哪款說劉小七當不得家丁?!”

    男孩正在變聲期,尖利乾澀的聲音就像砂紙一樣打磨着人們的耳膜,場壩中靜了靜,大多數人的眼睛裏仍舊帶着輕蔑,但他們收斂了臉上明顯的嘲笑,和身邊的人竊竊私語,那些被刻意壓低的音浪像一陣舒緩的,卻不肯離開的風盤旋在人羣上頭。

    “劉小七瘋啦?”

    “你這就不懂了,”有人嘖嘖出聲,“沒這點心氣,他一個父母雙亡的娃娃,活不下來!”

    有人多長幾歲,多出幾分見識,感嘆道:“莫看小七筋巴乾瘦,他這是正在抽條長個子,狠狠吃幾年飽飯,不比人差。”

    “這年月哪家吃得飽飯?”聽話的人反問,“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他連老子都莫得,哪裏吃得飽飯?”

    “莫吵莫吵,看小七。”

    人羣的議論聲讓那個負責報名的家丁臉色難看起來,他隨口罵道:“你走不走!?你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孃老子都克死了,看哪個敢要你!”捏着拳頭幾步走到劉小七身邊,拎着他的衣領就要把這個搗亂的小子丟出去。誰知手剛碰到劉小七的胸口,就見這個乾瘦矮小低頭不說話的小子猛地一口咬了上來!

    那一口,狠得簡直要咬下一塊肉!家丁痛得大叫,空着的手將小七錘了個鼻青臉腫,但劉小七哪怕鼻血長流,仍舊死不鬆口。人羣大譁,維持秩序的家丁趕緊過來給這個叫張雄的倒黴鬼幫忙,另外幾個人捏着劉小七的臉頰讓他鬆口。

    何泰臉上黑如鍋底,暗罵一聲,就要走出去,李永仲一把拉住他:“莫急,再看看!”

    “劉小七!你屬狗變的麼!”有人在罵他,又不敢過分使用力——用力太猛,先不說劉小七能不能保住那口牙,張雄臂上保準少塊肉!“你給我鬆口!”

    張雄痛得滿頭大汗,他聽老人說過,人牙有毒,比野獸咬了還厲害!他怒視着劉小七,尋思着一會兒等他熬不住鬆了口,就要打死他!但不論是恐嚇謾罵的,好話說盡的;那些捏嘴掐舌的,還有拳打腳踢的,劉小七似乎都不在乎,他牢牢把住張雄的手臂,全心全意地將骨血裏的最後一絲氣力用在一口牙上,只用了滲了血似的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張雄,直要把他盯出個窟窿樣!

    有個素來沉穩幹練,叫劉東的看他這樣子猛然想起剛纔張雄說的話,已是恨得不成,顧不得現在一堆人指着張雄的鼻子罵:“叫你不積口德!”又轉過來向劉小七誠懇道:“小七你不要同這個渾人計較,你且鬆鬆口。”

    劉小七隻將眼珠子轉了轉,更緊地抱住了張雄的手腕子。

    這下連劉東都無法了。

    何泰急得捏了一手汗,卻只能呆在原地。眼看着場面無法收拾,他倒也不再去想之後種種,只苦笑道:“仲官兒,還看麼?”

    李永仲笑了一笑,“阿泰總是太過小心。”他摸摸下巴,忽然對這個瘦小卻固執的少年生出幾分好奇來,雖然當年是他開口讓劉小七留了下來,但李永仲早就將當時那個渾身破衣爛衫的男孩忘個精光,不過現在倒讓他模模糊糊地又想起記憶中的景象。

    “你過去同他講,只要他能同時提起那兩桶水走十步,李家就收他做家丁。”李永仲隨口吩咐,“但是若半路水桶落地,就要給張雄磕頭賠禮道歉。”

    沉穩地應了聲是,何泰轉身迫不及待地擠出人羣,大步走了出去厲聲喝斥:“張雄!看你作下的好事!”

    命運的轉機出現在了劉小七的面前。他呆呆地看着何泰走過來,甚至忘記鬆開牙齒,張雄早就痛得不成,在護衛首領面前卻不敢造次,只低聲哀叫:“劉小七你這個狗崽子,倒是給我鬆口啊!”

    見着李府的護衛頭子,劉小七這才鬆了口,何泰斂了臉色轉而冷冷地看了張雄一眼,直看得他訕訕不敢擡頭,這才開口譏諷道:“若依着我,便讓小七咬死你乾淨!偌大個子,竟是白長了!”

    何泰讓人將張雄扶下去裹傷,又使人趕開了看熱鬧的閒人。他方轉過臉,眼色意味不明地上下打量小七兩眼,點點頭,臉上淡淡的只道:“主人翁讓我告訴你,若能提起那兩桶水走上十步,就收你入府,不然你就得給張雄磕頭賠禮,倒不要你的湯藥費。”說完他雙手抱臂,衝小七笑笑,問:“劉小七,你敢不敢應?”

    偌大的場壩只剩下零零散散十幾個挑水工和家丁護衛。劉小七孤零零地站在場壩中央,眼前是兩個比他腰還要粗,裝滿水的水桶。他忽然打了個激靈,好像現在才終於從夢魘中醒轉過來,何泰藏在眼底的輕視就像一桶冷水從頭倒下,那些激憤與怨懟,絕望和不甘在這一刻從劉小七的身體裏逃得乾乾淨淨,他深吸口氣,挺了挺單薄的胸膛,奮力用喉嚨裏擠出最後一絲聲音,嘶啞着大吼道:“我應下了!”

    富順的冬天並不容易捱過。尤其對上了年紀的老人和體弱的人來說,陰雨連綿溼冷的天氣更是難受。王煥之早年間遭逢家變,年紀輕輕就落下了關節痛。也只有這種天氣裏,他會留在李家鹽鋪總號的賬房裏,慢悠悠地打算盤盤賬。小夥計給他生上一盆竹節碳火,不但沒有煙氣,燃燒時還有竹子乾淨清香的味道飄出來,一向最得他喜歡。

    王煥之最得意的大徒弟韓東平從小夥計手中接過熱騰騰的茶杯,恭恭敬敬地給師傅端在他手邊上,然後不敢怠慢地繼續念手裏的賬本:“……十月,挑水匠給銀若干,膳食銀錢若干,大小管事月銀若干……”他一氣念了許多,不免停上一停,嘴裏幹得發苦,趕緊拿了桌上的茶盅喝了一口。

    “護衛的月銀從這個月起便不從東家的院子裏走賬,改走外帳,同挑水匠的賬做到一處。”王煥之的算盤看似打得慢,但韓東平的賬本還未唸完,他已經算出了個大概,拿了羊毫小楷,往硯臺裏舔了舔墨,在他自己的本子上做了個記號。他邊寫邊忍不住數落起徒弟來:“往日裏上上下下都說你是再細心不過的精明人,但看你做的賬,說了無數回,該錯的就從來未對過,如今還有你師傅給你算,等你接了我的班,看敢不敢如此糊塗!”

    韓東平被他數落得面紅耳赤,差點擡不起頭來。所幸師徒倆關了賬房的門說話,這裏又是極緊要的地方,用了上好的青磚砌牆,又用了硬木鋪陳,不虞有一字半句泄漏的危險。

    “師傅,這兩個月實在是太忙了些。”韓東平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解釋:“先頭老太爺病得重,外面的一干事物都是仲官兒支撐,但伯官兒向來不管這些,他想要錢時,就是三更半夜的也要來櫃上支取。老太爺和仲官兒又許了伯官兒自取銀錢,這裏頭的賬,實在是亂得很,”他忽然壓低聲音道:“那時候,本來也沒如何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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