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婚姻大事(2)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2919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李永仲搖搖頭,將自嘲和悲哀重新嚴嚴實實地壓回心底,臉上看不出絲毫異樣,他朝窗外看了一回,最終決定道:“還是我親自去一趟宜賓,見見我這位岳丈大人。”他隨口吩咐道:“日子大概在年前,師爺看過黃曆爲我定個日子罷,再準備些禮物。”

    王煥之在心中默了一默,左手掐了個手勢捏算半天,點點沉穩道:“東家放心,本月十六是極好的日子,從富順到宜賓,百五十裏路,以咱們家商隊的腳程,七八日足使了。”

    主僕兩個又說了會兒閒話,李永仲拍拍額頭,笑道:“瞧我的記性,再過幾日便是嬸嬸的生辰罷?”

    王煥之忙道:“內子生辰,東家不必放在心上。”話是這麼說,但臉上也帶出一點情真意切的感動來。他與妻子結縭二十載,感情甚篤,李永仲幼時不得李忠看重,有幾回和王煥之下井,晚了便跟着師爺回王家,李齊也並不以爲然。直到仲哥兒年紀漸大,對長子失望的李齊終於發現自己還有一個能幹的兒子,從那時候開始,李永仲留宿王家的事才漸漸絕跡。

    李永仲哈哈笑了兩聲,“幼時多得嬸嬸照顧。”他止住王煥之的話頭,感慨道:“我母親早逝,父親……”年輕人自嘲地哈了一聲,避開了李齊,繼續道:“王叔和嬸嬸那時候不以闔府對我的輕視,對我多加照顧,雖然名爲主僕,”他看着師爺的眼睛淡淡說道:“但在我心裏,是拿師爺當父親看的。”

    王煥之百感交集,卻只能長長地嘆口氣。

    “我那個大哥百無一用,但父親嘴上罵他,卻也比任何人都要關心他,可惜啊,”李永仲眯起眼睛,呵呵一笑:“李永伯卻不是個能扶持的。不然,父親怕要親自送我去莊上。”

    “父母偏心,人之常情。”王煥之沉吟片刻,謹慎地開口:“東家以後的日子,只有比現在更好的。佛經有云: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他雙手放到膝蓋上,上身前傾,極懇切地看着李永仲道:“這些時日我看東家行事,總覺得急切,東家年紀尚輕,有何事不能釋懷呢?”

    李永仲暗嘆一聲。他總不能對王煥之說,再過幾年,有個叫張獻忠的陝西人將帶着流民大軍,赤地千里,以驚天氣勢席捲整個四川,整個四川都在他的馬蹄下顫抖。現在不着急,難道等刀架到脖子上的時候再來後悔?

    他只能笑了一聲,將話題轉了開去。

    默契地跳過這個話題,李永仲重又提起先前的話:“雖說路上只要七八天,但我想着總要在宜賓呆上幾日。不說別的,父親去後,鹽課衙門的李大人處我們可還沒有去拜訪。”

    王煥之臉色一肅,他曲起手指敲敲桌面,點點頭,道:“很是。不僅是李大人,下面的頭頭腦腦也輕忽不得。自來便是閻王好過小鬼難纏。”

    兩個人三言兩語便將此事說定,又定下幾個跟李永仲出門的人選,多是他用慣的隨從並親近的管事——除了他自己院子裏自小跟他一起長大的跟班和小廝,包括大管事李三忠在內,他還不敢對府裏其他僕役抱以太多的信任。

    宜賓距富順百五十裏,雖然冬日裏趕路辛苦,但總算官道上倒還太平。鹽師爺說得不錯,腳程快些,單身子人七八日便能到。但李永仲此去並不着急趕路,他帶了貼身小廝梧桐和幾個得力管事,除了府中家丁之外又自井上選了十來個挑水匠充數;開了倉庫細細地選了諸色禮物。備好行裝,待完事齊備,便靜等正日子了。

    年輕的家主要出門的消息並未刻意隱藏,很快便在幫工中間風傳。以往此類消息也並不如何見挑水匠們關注,但今次不同,管事們放出話來,家主似乎要在挑水匠中挑選幾個親隨家丁!

    世道不靖,底層的小民總是最先察覺,也最先被黑暗混亂的命運碾成渣滓。他們憑藉本能選擇強者也追隨強者。雖然並不清楚這次的選拔是臨時還是永久,但對那幾個誘人職位感興趣的人不在少數。

    李府的親隨家丁有月俸三兩,兩季衣裳,年節賞賜不斷。原先不過是李家的護院,但自從二少爺仲官兒開始跟着商隊行鹽,他便從挑水匠中選出忠厚謹慎,強健有力者充作護衛,又請來積年的武師教授武藝,仿着衛所設置律條,李永仲待他們竭心盡力,又嚴格約束,短短兩年光景,便帶出一隊名動川東的護衛,專走貴州一路,打出寫着鹽字的大旗,綠林好漢們多聞風走避。

    “我是必去的。”劉小七半邊臉頰被飯菜鼓鼓囊囊地填滿,即使話都說不清楚,他還是嚴肅地同他要好的朋友關老二表示:“仲官兒要招家丁,我是不想吃挑水匠這碗飯了。”

    彼時他們剛在飯桌上同另外幾個小工搶贏了最後小半碗肉並半碗蘿蔔,又從飯甑裏舀了一大海碗壓得嚴嚴實實的粟米飯,趁着這天午後管事們不在,兩個人偷溜到牛棚的草料堆,舒舒服服地邊吃邊聊。

    “你想去當家丁!?”關老二橫着袖子一抹嘴,震驚地盯着劉小七的臉,試圖從那上面看出開玩笑的意思來,但看了半天他依然只能看出朋友的認真和固執。關老二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開口:“小七啊,當家丁當然好,但是要送賣身契給李家哩。”

    “我本來就是流民,連家在哪裏都不知道,賣不賣身有什麼打緊的?”劉小七不以爲然地說,“再說了,給李家當下人有啥不好?吃得飽穿得暖,活得比富順鎮外頭佃農好一百倍!”

    關老二搖搖頭,“說不過你。”他往嘴裏扒了一口飯,邊說邊噴飯粒:“但是就你現下這幅身板,難哦……”橫過筷子頭,點點劉小七的胸口——以手加胸,能夠一根根數出肋骨,又點點小七的大腿——還沒井上劉二麻子的胳膊粗。他費力地嚥下一口飯,這才口齒清晰地道:“小七啊,還是死心吧,好好在井上幹幾年,等你再長些歲數,就求管事的收你做個挑水匠,不比你現在強?”

    小七沉默了半晌,他靠着厚實的稻草堆,眼神放空,幽幽開口:“我爹孃死了快十年。”

    關老二嘆口氣,端着碗,捏着筷子,看着劉小七,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娘死得慘,被踩斷周身骨頭,嚎了半夜痛才走,但好在有塊地收埋她;我爹……”這個從來笑嘻嘻的小七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現在估計不知道墳頭上的草有沒有我高,不過,我想着,他應是沒有墳的,也不知道埋在哪裏。”

    劉小七轉過來看着關老二認真地說:“關二,當年我全家一路討飯來富順,我還有一個大哥,一個大姐,一個妹妹,但是最後只活下來我和爹孃。”

    “家裏連樹皮都吃不上了,大姐說賣了她,出門找活路吧;走到半路,大哥吃了觀音土,肚皮脹得跟要生的婆娘一樣大,屙不出來屎,最後死了;看着要到富順,結果娘生了急病,爹沒辦法,把小妹賣給了過路的人牙子,換了三吊救命錢。”

    “現在,我全家除了我一個光身子人,全都死絕了。我卻不願意死,我怕死!我想活!”劉小七抹了一把眼睛,啞着嗓子說:“原本我以爲我要活,只能去偷去搶,但是我命好!我遇上了仲官兒發善心,收我下井。”

    “但是我又不甘心,我不想當一輩子挑水匠,我想吃飽穿暖,想出人頭地!”劉小七的眼睛裏亮得像有兩把火,“我不去試,就是命裏有這個緣法也放過了;我去試,卻又給自己掙出了一個活命的法子!”

    不論是洞悉未來的穿越者還是掙扎求生的小人物,現在的他們,不過是命運這棵巨樹上的螻蟻,但日久年深,只要一息尚存,螻蟻也能將巨木咬噬成千瘡百孔。

    這日午後,是個難得的晴天。管事們轉爲選拔護衛一事空出一個下午,年輕的挑水匠們蠢蠢欲動,充作選拔的場壩被看熱鬧的閒人擠得水泄不通,場中時不時爆出陣陣大笑和驚嘆聲,打破了小鎮昔日的平靜。

    “你好生看。”李永仲站在人羣邊上,朝場中的熱鬧景象擡擡下巴,低聲和自家護衛的頭目說話:“定要選幾個機警樸實的才好。”

    護衛的頭目叫何泰,是李永仲打小一塊兒長大的奶兄弟,極沉穩的一個人。何泰是家傳的武藝,傳說祖上還是敘南衛出身的軍官。不過也只是傳說,到何泰父親這裏,早已是幾代的民戶。五歲上何泰跟着父親習武打熬筋骨。當年李永仲開始籌劃護衛之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奶兄弟。而何泰也沒有負他所望,竟是天生的將種,將一羣老實巴交的挑水匠調教成進退有據的精壯漢子。

    “少爺說的是。”何泰並不以爲自己在李永仲處有甚特殊,從來恪守主僕之道,他落後李永仲三步距離,微微頜首道:“現在人手倒是足使了,但還是緊張,若是照少爺所說那般日後還要往陝西去,必得將護衛之數再翻一番才堪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