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家業(3)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3174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大戶人家的祠堂,除了年節祭祀,便是逢族中大事方可由族老帶領開啓。
看守中堂的僕役是個老頭子,他哆哆嗦嗦地取了鑰匙開鎖,然後又吱呀一聲推開門,這才悄無聲氣地尋摸到一邊去了。
由三太爺帶領,一行老老少少撩起衣襬,沉默地跨過門檻,然後分列兩側站好。
祠堂傳說是當年那位帶全家入蜀的李家先祖同四個兒子一起修的,當年不過只得一間略齊整的青磚大房罷了,空蕩蕩的祭臺除了上供的五世先祖牌位便別無他物。但如今李家的祠堂早已不是開初的樣子,黑瓦白牆,規整的三進院落,青衣小帽僕役晨昏定時灑掃,香燭的味道浸染了建築物的每個角落,長明燈四時未斷。
至少對於李永仲來說,他並不喜歡到這裏來。
這間陰暗的建築並不因爲白晝的到來而有所改變。當初祭臺上只有聊勝於無的五個牌位,但現在,密密麻麻的牌位已經佔滿了三層的祭臺,並且有向兩側綿延散開的趨勢。黑壓壓的牌位就像一座巨大的山丘,直面任何敢於站到它們面前的人。
哪怕是紈絝浪蕩的李永伯,自走進祠堂之後臉色都難看得很。氣氛壓抑而沉默,只有專司祭祀的族人敲響銅罄時發出的冷泠泠的金屬敲擊聲,那是提醒族人跪拜行禮的聲音。
三太爺板着臉站在行列的最前方。待衆人跪拜完畢,他咳嗽兩聲,彷彿盡力用嗓子的最深處將聲音迫出來:“今天,列祖列宗在上,各位族老宗賢在列,大房子孫,長子,李永伯,”
“在。”李永伯應聲出列。
“次子,李永仲。”
“是。”
“因家產分產一事,到至堂前。列祖列宗,族老宗賢,各爲見證。今日事畢,白紙黑字,落款……無悔!”
“是!”
嘆了一口氣,三太爺緩下臉色,低聲問面前站着的兩兄弟:“現下,還沒到最後一步,伯哥兒,仲哥兒,你們父親辛勞一聲,攢下這點東西。按說大房的事務我一個外房人不好摻言,但總算忝爲長輩,厚着臉皮勸一句,你們是親兄弟,打斷骨頭還連着筋,不要爲了一時之氣,斷送大好基業啊。”
李永伯只從鼻腔中哼出一聲,便再不搭話。倒是李永仲朝三太爺笑笑,拱拱手道:“長輩的好意,晚輩心領。但眼下的情形,再強攏在一起怕要傷兄弟和氣。”
既如此,多說無益。三太爺再嘆了口氣,點點頭,道:“既如此,便立契書罷。”
正當其時,天色陰晦,冽風如刃。
李家長房所有的十四口鹽井一分爲二,兩兄弟各得一半,之後經營互不干涉——這條消息很快就在富順地面上流傳開來,大小鹽商們竊竊私語,尤其對於其他五家大鹽商來說,李家兄弟鬩牆,簡直再好不過。有不少人就此揚言:“李家這是要敗家啊!”
“啪!”
劉三奎一下合攏手中的摺扇,兩道粗重的眉毛很有點要飛起來的意思。他喜不自勝,背着手在房裏來回踱步,心下盤算:“好!就等着這一天!李家十來口井,這一團鹽不拆開,吃到嘴裏會被齁死,得打散了才好從容行事。”
想到後頭,真是有點喜不自禁,手舞足蹈的味道了。
富順這川東小鎮,冬日裏陰冷潮溼,淫.雨不斷,下雪的光景倒很難得。但今晨起來,天色便灰得厲害,彷彿炭火餘燼顏色的雲層壓得很低,到處都漂浮着一股土壤返潮的腥味。
大管事指揮着僕役往各處張掛燈籠等物事,又加派人手巡視各處,未至午時的光景,好像大顆鹽粒的雪花飄飄搖搖地落了下來。午後再看,黑瓦上已覆了薄薄的一層,放眼望去,天地之間混同一色。
“現下看似平靜,實際暗流涌動啊。”王煥之感嘆一句,眼光一瞥,李永仲抱着手爐擁着貂皮大氅,守在火爐前饒有興致地看着雪景。聽到師爺開口,他也並沒有說話的意思,只是提起坐在爐子上的提樑壺,爲兩人的杯中添了一注熱水。
王煥之重重地咳嗽一聲,加重語調道:“東家,現在可不是賞雪的好時候吧?”
“富順難得一場雪,莫要攪了興致嘛。”李永仲心情倒好,笑眯眯地回了一句:“如今事已成定局,還有甚好說的呢?”
“東家,要說將老井拋出,這倒是步好棋,但新井也去掉一半,這可有些……”不同李永仲,王煥之始終對分產這件事心存疑慮,但就像李永仲所說那樣,現在已成定局,再說這些也毫無益處。
李永仲捧着茶杯,呵呵一笑,顯然不以爲意,道:“我那好大哥就不是個能吃虧的人。如此分法他還大叫不公呢……真是丟盡父親的臉。”最後一句他的聲音壓得很低。
師爺當沒有聽見一樣繼續說:“如今我們手裏的鹽貨怕是要短上一半,恐怕要等幾口新井碓好才能重複舊日光景啊。”
“你當……李永伯真能守住那幾口井?”李永仲的聲音裏漸漸滲出某些不可言說的東西,他的手掌從貂毛上虛撫而過,笑了一笑,道:“那幾口井,於我們手中便是利器,放在他手裏,就是禍患。從來沒聽說小兒抱金過市還能保全的。”
“大哥爲人外厲內荏,父親在世時諸般溺愛,哪怕他是經天緯地的才能,現在也早就傷仲永,不值一提,何況大哥不過中人之姿,”他呵呵一笑,“一身紈絝習氣,膏粱子弟,如何能守住產業?”
“鹽井在我們手中,其他幾家就得忌諱三分,但在大哥手裏,就是上好的肥肉,張劉之流,現在恐怕正想着怎麼才能從大哥手裏把鹽井花言巧語騙到手呢。”
這話說得王煥之也笑了,連連點頭道:“確是如此。不過,”他又擔心起來:“這於我們來說,也無甚好處啊……”
“好處?”李永仲好笑地看了師爺一眼,輕飄飄地開口:“我不要那許多好處。”
他站起來,走到窗前,凝視着紛紛揚揚的雪花,道:“那幾家以爲我年輕面薄,軟弱受人轄制,我就從了他們的心願,這幾個月,把我要開井的消息都傳揚開,只說李家老二是慌不擇路了,一口氣要碓六口井!”
“六口!?”王煥之震驚之下幾乎是從座位上蹦起來,他兩步走到李永仲身邊,打量着年輕人平靜的臉色,猶不可自信,他驚疑不定地看着李永仲,半晌才說:“仲哥兒,你這是說笑吧?”
大驚之下,王煥之竟然叫出了李永仲幼年的乳名。
李永仲笑了一聲,頗有些懷念地道:“自從父親去世,王叔這般叫我便越來越少了。”看師爺一臉的不贊同和緊張,只好有些無趣地撇撇嘴,道:“當然是說笑了,過猶不及,哪怕我開出六口井來,上哪裏去找這許多的管事和挑水匠來?”
王煥之這才舒了口氣,放下提到半空中的心,他略一沉吟,也是明白了李永仲的盤算,也有些喜色浮上臉來,道:“這便好,這便好。我擔心東家要與他們爭一時短長,圖個痛快。”他哈哈一笑,徹底放下心來道:“但現在看來,還是我多慮啦。”
李永仲輕輕一笑,並不搭話,由得高興的師爺囉嗦。而他的視線越來越遠,越過那株含苞戴雪的老梅,越過黧黑屋瓦上的白雪,越過遠處高聳的鹽井天車,直至菸灰天空下無邊的盡處。
同一座宅院,幾乎同樣的時刻,也有人凝視着同一片天空。
李永伯猶如醉足了酒,臉上暈着兩團暈紅,他翹着二郎腿,搖頭晃腦,嘴裏哼着上次去成都聽來的小曲兒,端是近來少見的志得意滿。
通房丫頭靜悄悄地走進來爲火盆添了上好的薪碳,又看了一邊茶巢子,確認過茶水滾燙便安安靜靜地退下。
“大爺。”
李永伯回身一看,他的妻子陳氏端了一杯茶走過來。
陳氏出身富順鎮上最大一家糧商,其父與李齊算是八拜之交,原本是李齊怕李永伯早夭,這才早早爲他訂下親事。可惜李永伯十三四歲時紈絝名聲便傳遍整個富順,甚至在敘州也時有耳聞,陳家礙於情面,不情不願地將女兒嫁過來。
好在李永伯雖然行事上沒多少章法,對待妻子倒還親密,到陳氏生下長子之後更添了幾分尊重,陳家這才對他改了看法,又有李家如此大的家業,那幾年李永伯在岳家的日子實在不錯。
可惜李齊病逝,卻沒有像衆人所想那樣將李家交給李永伯,而是選了李永仲做繼承人,此中是是非非非是一日可以訴盡。但總算李永仲還識趣,將產業分作兩半,兄弟二人一人一半,雖然李永伯仍舊不滿,但比起之前的鬱悶嫉恨之心,好了不少。
“你不在後頭看着璋哥兒,出來做甚?”看見妻子單身過來,李永伯有幾分嗔怪——長子李乃璋彷彿隨了李永伯幼年,如今也是體弱多病,常令人揪心不已。
“我哄得他睡了,過來看看大爺。”陳氏柔聲道,將手中茶碗遞給他,“今日忽地下起雪,大爺一向不注意這些,我過來看看大爺有沒有添衣裳。”
“你就是只想着這些。”李永伯笑了一聲,倒也沒再說什麼,他這個妻子,雖然是商戶出身,但賢惠溫婉之處,也是不輸給尋常所謂讀書人家的。這樣想着,聲音都溫柔幾分:“你少來,既然璋哥兒睡了,你我夫妻坐下來,好生說說話。”
夫妻兩個聚在一塊兒,喝着茶,烤着火,說說家中細務,擔心長子的病情,彷彿也是歲月靜好,流年安穩。
無論如何,天啓七年,就要結束了。
ps:今天起點後臺抽得要死要活,更晚了,見諒——只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