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家業(2)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3208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李三忠悚然一驚。
似乎有惡鬼站在他身後,手拿一根冰冷的鐵釺從他的後脖子惡狠狠地插進脊椎,迫得他不得不努力直起腰背,似乎只要稍稍彎腰,那根鐵釺就將破開他的心腹之處。
在猶豫間,大管事的視線對上了年輕家主的眼睛。
在這之前,他從未仔細看過這雙眼睛,他從不曾發現過這雙眼睛裏潛藏着怎樣的風景亦或是——風暴。
李齊還在世時,作爲李府的大管事,李三忠和兩個少爺都保持着微妙的距離,但實際上,與李永伯還是要走得近一些。他是正子嫡孫,正經的繼承人,李三忠原是這麼想的,李齊百年之後做主的人,除了他還有哪個?哪曉得李永伯一天比一天不成器,若李齊將家業交到伯官兒手上,李三忠就得眼睜睜看着李永伯將李家敗得精光。
天幸李齊臨終前迴光返照清明了一把,踏實肯幹的二少爺做了李府的主人。當然,比起伯哥兒,仲官兒定能將李家發揚光大,但是他真的是適合李三忠的主人麼?大管事有些猶豫,比起他,仲官兒顯然與鹽師爺王煥之走得更近一些。李三忠同自己說,這不是嫉妒,他當然知道王煥之算是一手帶大了仲官兒,但是他仍舊忍不住想,假若早些年,他也好好照顧照顧這個可憐孩子……
現在,年輕的家主問他,比起看大的大少爺李永仲,李家數百丁口,哪個在李家大管事心中更重些?
李三忠咽了口唾沫。汗水沿着鬢角蜿蜒下.流,在這寒冬時節淌了他滿臉滿面的油汗。他澀着嗓子說:“仲官兒,那是你嫡親的大哥。”
“所以我分一半鹽井給他。”李永仲的臉色漸漸轉冷,“鹽井是李家的根,我爲大哥動搖家業根基,還要我如何?”
“仲官兒!你給伯官兒鹽井,那是斷他生路啊!”大管事聲音低沉沙啞,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上座隱在陰影中的家主,“你養他一家又有何難?但是給他產業,這就是養大了他的心——容小人說句僭越的話,伯官兒縱然種種不肖,但您這一手,也說不上良善。”
“良善與否……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不算。”沉默良久,李永仲才淡淡開口道:“他是我大哥,是李家正子嫡孫,縱有父親臨終遺言,但在世人眼裏,恐怕我已是心機深沉,霸佔家業之徒。”
“我要開李家百年基業,只憑着現下那十來口新舊摻雜的鹽井是不成的。天下紛亂,”說到這裏李永仲下意識地住了話頭,另起了一頭,“卻也是大好機會,眼下我要做的事,比爭家奪業重要千萬,我能容大哥,大哥卻不一定容我,不如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李三忠渾身一顫,他失聲道:“這,這是要分家!?”
李永仲看他一眼,輕輕搖頭,道:“李家百數年來從未有過分家之舉,我雖年輕,也不打算自我始。我和大哥還是一房人,以後除了公中,還是各管各,各顧各吧。”
年輕人冷淡的聲音裏似乎摻雜了別的一些什麼東西,但仔細探究,又什麼都沒找到。
看着李三忠失魂落魄地離開書房的背影,便是王煥之也存了一絲不忍。畢竟是十來年的朋友,而他素來知曉大管事對李家的忠誠之心。
不忍之下,他忍不住對李永仲道:“東家,您今天諸般舉動,也是着急了些。”
“如何着急?”李永仲掀了掀眼皮,年輕人無趣般摩挲着茶碗光潔的瓷器表面,冷淡地說:“我不先讓一步,大哥便能掀起百丈風浪來。他是閒人一個,但我卻沒這許多的時間同他耗。”
王煥之一怔,有些話便不大好出口。
但李永仲卻像終於打開了話匣子般滔滔不絕:“李三忠今天的話,爲什麼不同大哥說呢?他說的這些,哪樣是我不曉得的?哪樣又是我李永仲做下的事?全是李永伯的手尾!但如今卻都來勸我!”
年輕人冷笑起來:“不過是一個講道理,一個不講理罷了!這世道,道理總是說不過歪理!”
王煥之嘆口氣,道:“如今,果真是要……”
“果真要。”李永仲斬釘截鐵地說:“待李三忠同大哥說好,我便要尋族老開祠堂,將此事定下章程!此事手尾一了,新井的事便得放上日程來!我打算着晚至明年三月,我至少要開三口井!”
師爺嚇了一跳,顯然李永仲的打算讓他吃驚不小。“東家,”爲求慎重,王煥之不得不再行開口:“這個數目,不是小事啊。”
“無妨。”李永仲咂了口茶水,擺擺手道:“現下離年節尚遠,我也並不說在冬日裏開井,但招工的事可做得起來了。”他的臉上忽然掠過一絲笑意,“我那好大哥,從前的名聲開還在呢,那幾口井上的挑水匠必不肯爲他做事的。”
“卻怕底下的管事……”王煥之有另一層顧慮。
“那怕個甚?誰人不是學着做起來的?正好新井初立,調原來的老手去新井,留一半人在老井上頭便是了,師傅帶學徒,還能帶不出幾個?”李永仲打算此事顯然不是一天半天的時辰,他在這上頭思慮已深:“我又不要他精通諸般,只要此處如何彼處如何,每人精通一處便也有了,通力協作,我並不怕人多,只擔心亂了章程。”
說到此處,王煥之也帶上幾分笑意,露出些輕鬆來:“井上規矩原就是極嚴的,但東家那些想頭卻更好,早幾年我便說東家是生就的商人,天生的精明,”他臉色忽然黯淡幾分,道:“東家這般資質,若託生在讀書人家裏,異日朝堂之上,不愁沒有東家的位置。”
李永仲卻失笑起來,道:“師爺還是讀書人的心!我卻是不耐煩那些的。”他從凳上站起來,舒了舒筋骨,在地上走了兩圈,道:“如今這世道,便是如今我生就的讀書種子又如何?”
“便不說遼東事已糜爛,單說西南,天啓二年的奢安之亂連綿好些年,直到今日也還聽說附近哪裏的土司又亂了起來,官軍何時又能平亂了?奢安之亂時亂軍過富順——那時我已是記事的年紀,還記得父親早早打發李三忠並師爺兩個,帶我和大哥走避成都,他獨個兒在富順支應,天可憐見,饒了我父親一條性命!”
王煥之臉色都變了,急匆匆地站起來,一把攥住李永仲的手,好險將他拉個踉蹌,聲音裏全是緊張:“噤聲!仲官兒,你的膽子可太大了!”
李永仲一把甩開師爺的手,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又猛地灌了一大口茶,方纔緩過來,他看着王煥之依舊緊張的臉,無奈地笑了笑,道:“我又不是孩子,哪裏還不曉得輕重?如今這時局,便是考了狀元又如何?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國朝官民人等向冷待軍漢,但依我看,這世道,沒有一口雁翎刀,便到處行走不得囉。”
這話說得王煥之也沒了聲氣。兩個人默然而坐,半天師爺才勉力道:“這些自有朝堂上大老爺操.心,我等小民想想自己的營生就好。”
“皮將不存,毛之焉附。”李永仲嘆了口氣,搖搖頭表示不想再談這個話題。
王煥之遲疑一陣,道:“東家,其實,我以爲大管事所慮並無不妥。”
李永仲擡手爲師爺斟了一杯茶,慢條斯理地開口:“他畢竟是我父親手上使過的老人,必定是極爲周全的。”
極爲周全?師爺咀嚼着這幾個字,竟有些不敢開口了。
但李永仲卻不管他,依舊自顧自地說道:“可惜,人心果然是偏的。李三忠所說那些固然是對的,但我現在事情無數,可沒有什麼時間和我那個好大哥糾纏。”他的目光似乎極近又極遠,語氣幽然:“只是現在,不由我不想起段伯。”
師爺靜了片刻方勸道:“做大事者不惜身。既然東家有心,些許流言,也就……讓它去罷。”
“也,只能如此了。”
李三忠在李永伯院子外轉悠了一下午,思來想去,無數次想要拔腿便走,但最後時刻總是軟下心腸。最後他一跺腳:“罷罷罷,他好歹是大房正經主子!”於是尋了李永伯說話。
李永伯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李齊在世時,李三忠待他從來恭謹有加,誰知道老爺子屍骨未寒,他便跑去舔老二的屁溝子!無恥小人一個,李永伯現在很是不待見他,但終究沒有傻到頭上,他還是曉得大管事多少顧戀着過去的情分,凡事都向着他幾分。
現在看他一臉爲難的神色,李永伯心中竟生出幾分快意來,哈地笑了一聲,他拖長腔調慢吞吞地開口道:“啊呀,真是稀客!”
大管事苦笑一聲:“大少爺莫要尋小人開心。”咳嗽一聲,小心翼翼地開口:“這個,仲官兒託我同大少爺商量件事。”
聽到李永仲的名字,李家大少爺李永伯臉上迅速飄過一陣陰雲。但李齊去世之後在家中大不如前的待遇還是讓李永伯對年輕的弟弟生出幾分忌憚來。他故作不在意地撩起衣襬往圈椅中一坐,斜眼往李三忠臉上一瞥,冷笑道:“我那好弟弟還能同我商量事?有趣有趣,如今他可是正經家主,同我這個破落戶的大哥又有甚好說的?”
李三忠只覺得口中一片苦澀。這就是主人翁抱了大半輩子期望的長子正孫!他殷殷懇求,甚至豁出一張麪皮,希望仲官兒以李家基業爲重,不要生了意氣,但現在看李永伯的樣子,李三忠不由懷疑起自己是否做錯了——也許,讓李永仲扔掉包袱,對李家基業來說才是最好。
如此諸般念頭只在大管事心頭一閃而過,電光火石間他面上仍舊一片恭敬,甚至在說話間深深埋下頭去:“仲官兒吩咐小人,只說伯官兒畢竟是正經的長房嫡子,哪怕是爲了孝悌二字,面上也須好看些。”
他深吸一口氣,沉聲一字一句道:“仲官兒有意,平分鹽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