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蕭牆之內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3201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夜色漸深。

    李永仲拿剪刀剪了燭芯,爆出好大一個燈花來。四百年一朝穿越,最頭痛的吃穿住行,尤其這個年代可沒有電燈供他使用,爲免日後做個睜眼瞎,他房間裏一向用牛油大燭,恨不得連牀底都燈火通明,爲此李永伯沒少在背後嘲笑他不愧是個窮酸秀才家娘子生的土包子,不識貨。

    和王煥之說的那些並不是李永仲一時衝動,而是他深思熟慮好些日子之後這才告訴了現在算是自己心腹的師爺。李永仲也不指望這一時半會兒的王煥之就能扭過頭和自己一條心,但眼下生意上的一些事,必得做起來了。

    他手中捏了一卷書,眼睛一行一行地將文字掃過去,心思卻早已不在這上頭。穿越之後,李永仲最恨自己對於明末這段歷史所知不多,最清楚的就是闖王進城,大明血胤社稷斷絕,吳三桂衝冠一怒爲紅顏,放清軍入關,可惜那是十六年之後的事情,他也並不在北京城,而是在川東小鎮富順。

    十六年之後的事到底太遠,現在對於李永仲來說,近在眼前的陝西民亂比十六年後的是是非非更值得重視。他從七歲上開始跟着王煥之跑鹽井,至今泡在鹽井裏的時間已近十年,李永仲不說對各地鹽產瞭如指掌,也是稱得上是心中有數。陝西有定邊鹽池,供着大半個陝西食鹽,但今時不同往日,陝西民亂,斷鹽一日近在眼前,先時川鹽已在陝南站穩腳跟,如今正是川鹽入陝的好時機!

    但如何利用好這個機會,李永仲還得再生思量。如今李家名下大大小小十餘口鹽井,新井卻不過六口,原有老井日漸枯竭,新井雖然出滷極多,但畢竟數目少,一時還填不上老井的窟窿。

    富順現下有六家鹽商,李家雖然位執牛耳,但其他幾家也並不是能夠輕視的對象。李永仲並不認爲自己能發現陝西的機遇其他人就不能,尤其張家——年輕人的眼神沉了沉,嘴脣也略抿一抿——張家家主是李家姻親劉三奎的連襟,若說這兩家能老老實實的,李永仲寧可認爲他哥李永伯忽然就成了四裏八鄉裏的大善人。

    往日裏張家人見了他即使談不上討好,總歸也是陪着小心,前些天在路上遇到張家的三少爺,那小子假惺惺地說要去敘州書院以後少見。當時只覺得那小混蛋着實可厭,但現在麼……李永仲眯起眼睛,他想起梧桐似乎說過劉家舅舅過來看他的好外甥來了?

    哼哼。張家,劉家。

    六口新井每日出鹽數量在總數裏已經過半,老井花費要比新井多上三成,出滷卻不及新井。李永仲咂了一口茶,這才發現茶水已冷。這個時節上喝冷茶胃裏實在難受,他想了想,咳嗽了一聲。

    梧桐悄無聲息地撩開門簾進來。他是李永仲一手帶大的小廝,“與之同長”,教他讀書習字,說是跟班僕役,但李永仲是把他視作心腹伴讀來看的,最是忠心不二。他規矩教得好,讀書也使得,又跟街上鏢局的師傅們死纏爛打學上幾招,實在是個頂頂有用的人。

    他走進來,一眼就落在李永仲手邊半滿的茶碗裏來。不慎贊同地搖搖頭,他走過去收拾了茶碗,低聲道:“仲官兒,喝冷茶涼胃。”

    李永仲笑笑,道:“沒什麼。倒是你過來,我有事同你說。”

    梧桐正了臉色,垂手聽訓。

    “張家……”李永仲沉吟半刻,方道:“前些天我碰見張家三少爺,他說要去敘州唸書,你同師爺講一聲,給張家送份禮去,探探張家的風聲。”

    “是。”

    “開井的師傅要找好——還是同以前找陳師傅?”

    “並不是。”梧桐口齒極伶俐,他條理分明地說:“陳師傅上了年紀,上月裏又摔一跤傷了腿腳,如今是他大徒弟曹四在接活。不過他師父沒受傷時年紀也大了,多是曹四在做。”

    “既如此,”李永仲道:“你明日去尋曹四,先將東西備上,就這幾日便開井罷。”

    “是。”

    梧桐應了一聲,他重新上了一壺熱茶,又拎了一個茶巢子進來,方纔關門出去了。

    前前後後想了想,李永仲認爲暫時可以放心了。陳師傅是李家養了幾十年的鑿井匠,而梧桐說的曹四他也有印象,極沉穩寡言的一個人,手藝比起師傅是只好不壞的。這對師徒算是富順場上技術最好的兩個人,李家能發家也和有這麼一對堪稱點鹽手的師徒關系匪淺。往日裏富順鎮上其他鹽商要開新井多得向李家打招呼,現在李齊去世,很有些人欺負李永仲年輕臉嫩。

    李家年輕的家主喝兩口熱茶,彷彿沉在胃裏的冰塊漸漸消融,血脈又活泛開了,將陰冷的感覺驅走,渾身舒坦了,他冷笑數聲,心道若是安分守己倒不好收拾了,要的就是你不安分。

    富順的清晨由城外圓覺寺的鐘聲開啓。

    但在更早之前,鹽井上的挑水工已經起身。挑水工,川話裏叫挑水匠,大約是川人敬重,並不以爲他們靠力氣吃飯,便當不得一聲匠的稱呼。天色未亮,年輕者先去了牛棚,給犍牛飽飽地吃上一餐飯,然後趕至天車上繫好繮繩,犍牛力氣綿長,但一口井上,總得備三兩頭牛才得用。

    取**年生合圍約三尺的楠竹,打通竹節,底部是牛皮做的閥子,可使滷水進入而不得出,提滷水出鹽井,挑水匠打開牛皮閥子,滷水往大缸中一涌而出,挑水匠此時便用水桶提了到專門熬煮滷水的大鍋處——並不燒柴用煤,而是用採滷時分離出來的氣來燒,所以富順鹽成本較海鹽爲低。

    這是口三月前新碓成的井,天車高六丈,出滷尤其暢快,日產鹽可得兩千斤,尤其被李永仲看重,打井大功告成那天,他與井匠白銀千兩犒賞,又同對方說:“只管給我李家碓井,你碓一口,我給千兩銀!”

    李永仲去看了一回牛棚,幾頭牛被擦洗得乾乾淨淨;又進碓房看了一會兒,挑水工按部就班,煮豆漿的,打水的,一絲不亂;按照習慣,臨走前同師爺王煥之去了廚房,見各處井井有條,揭起鍋蓋一看,內裏是噴香的牛肉燉蘿蔔,蒸筒裏雖然的是粗糧,但成色尚好,不見黴爛。

    他方纔滿意地點點頭,向管事李沛一通誇獎:“你做得好!我先前把這口井交給你,還有人說怪話,說你沒管過人,做不好,現在來看,什麼都做到點子上,沒讓我失望!”

    同挑水工沒有分別的一身深靛裋褐,只在脖上纏了張本白的手巾,李沛極沉穩地一笑,道:“仲官兒把新井交到我手上,也是把身家性命交過來了,這是信我這個人,更不要說我們還是沒出五服的兄弟,我豈能不盡心力?”

    李沛是二房的庶子,比李永仲還大着幾歲,日子卻比他過得苦多了。他生母是二房老爺書房裏伺候的婢女,某日老爺吃醉了酒,就生出李沛來。嫡母不是個能容人的肚量,李沛幼年過得悽慘,若不是李齊偶爾還會敲打二房幾下,怕現在墳頭上草都有一人高了。

    李永仲十二歲那年,李齊將幾口老井分撥給兩個兒子,李永伯自不待說,一月下來產鹽不足過去八成,李永仲卻從此入了李齊青眼,逐漸讓他參與到鹽井的管理中來。度其本心,大約是想給長子留個能幹的兄弟,卻沒想到李永伯是扶不起來的膏粱,這才有李齊臨死前的一番故事。

    三年前,李永仲從李家衆多子弟當中獨獨挑了李沛一個跟他去貴州行鹽。路上遇到山洪,李永仲險些墜入深澗,是李沛一把拉住他,這才沒讓李家最能幹的新生代化爲山間厲鬼,回了富順,李永仲提了李沛做了個三等的管事算作報恩,卻發現他做事細緻,又體恤挑水工辛苦,從不無故剋扣,在他管事的井上,從上到下都是交口稱讚。

    從三等管事到一等管事,旁人要用十年時間苦熬,李沛卻只用三年,看得眼睛發紅的人不在少數,更有他嫡母在二房老爺邊上吹枕頭風,要拿他嫡出的兄弟佔他的差事,李沛聽說之後往二房大門前一跪,不說不動,此事立刻風傳,都說李家二房不慈,他跪了三日,方保住差事。

    別人都說李沛是愚孝,李永仲卻同王煥之說:“他是個心狠聰明的,卻又知道規矩禮法,我那個二叔,純粹瞎了眼睛,這樣的兒子,嫡嫡庶庶又有什麼關係?”

    王煥之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方道:“世間有眼無珠的人從來太多。縱然是親父子,對面不相識的事也是時常有之。我們不知道便罷了,知道了必不會放過。”提了李沛來做了一等的大管事,專管這口新開的鹽井,李沛果然不負衆望。

    李家十來口鹽井,遍佈富順各處,等李永仲一行人全部跑下來,日頭已經顫巍巍地升至半空,冬日的陽光寡淡,曬在人身上並不如何暖和。這二三十裏路跑下來,雖然並不很遠,但卻頗費精力,李永仲同王煥之尚好,其餘人皆是步行,累乏得直不起腰。

    李永仲看看日頭,又同王煥之商議了一回,方強打起精神道:“快着些,今天大家都辛苦了,等回了府裏,上賬房每人支半兩銀子。一會兒大家好好吃頓飯,下午還有事做,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隨從幾個聽到有銀子拿,塌了半截的腰桿子頓時直起來,頓時眉開眼笑,中氣都足了不少:“是!謝仲官兒的賞!”

    李永仲笑罵:“你們這些人見錢眼開啊!”

    有伶俐的隨從便回道:“領仲官兒的錢如何不高興?我們跟仲官兒從來一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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