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前塵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3176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從成都府一千兩銀子換回的半身玻璃鏡子裏倒映出一張少年人的面孔。
眉毛平直,眼珠子像盛夏時節紫黑的葡萄,嘴脣極薄,也許是近些時日太累,兩頰上的肉往裏陷了下去。臉上帶不出什麼血色,倒和身上本白的麻布孝衣相襯。
李永仲有些恍惚。
鏡子裏的臉,從不熟悉到熟悉,身遭一切事務,從陌生到得心應手。
從他於沉睡中醒來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看到了不同於自家雪白天花板的舊式屋樑開始,李永仲便知道,自己於前塵再無半點關係,不知究竟是神佛垂憐,或者是來自未知的力量,總而言之,他從四百年後的一個成年男子變爲明末川東小鎮上一個鹽商家的幼子。
童年時光難捱。這具身體的親生母親早早撒手人寰,父親談不上多麼慈愛,但也從未苛刻於他,那個大他許多的大哥有的,他也不少半分,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李齊更愛長子,對待幼子不過泛泛。
而他更知道,明末亂世不遠,這偏僻的川東小鎮,現在的世外桃源,許多年之後也會化爲血池煉獄。而他自認沒有經天緯地之才,救不得天下,救不得蒼生,唯一的願望就是活下去,有尊嚴的活下去。
但這實在太難。他只是一個鹽商家不受重視的幼子,而這個富順場上所謂一等一的大戶人家,放到成都府便得夾起尾巴,更不要說整個天下——明末其時商業活動已經相當發達,九邊晉商,徽幫商號,哪一個不是明末商界的龐然大物?想以一介川東鹽商的身份在未來的亂世中活下來,李永仲看得明白,依靠他那個將成朽木的爹不成的,那個只曉得眠花宿柳尋歡作樂的大哥更是妄想。
他只能靠自己。
富順鎮上都說李家小少爺生來一雙抓錢手。只是說話的人大約忘了年不滿十的李永仲跟着師爺下鹽井,守着管事開新井,他大哥李永伯在春妝樓給苗人女子梳頭錢,他騎着滇馬,坐在師爺王煥之的身前天不亮去給挑水匠發工錢。學着王煥之下井,管賬,招工,聽管事嘮叨,和狡詐入狐的對手鬥智鬥勇,再大些,跟着販鹽的商隊上成都,下雲貴。
慢慢的鹽井上的挑水工,一級級的管事間有了齷蹉,就說“向仲官兒問話”,王煥之和李家得力的掌櫃們更是早早投了他。他在父親李齊面前也漸漸得用,十四五歲開始,李齊病重,李永仲就成了實際上的當家人,可笑這一切李永伯全不知曉,李永仲供着他全家吃穿住行,供他銷金熔銀花天酒地,耐心地等到李齊對長子徹底失望,不動聲色地將李家攏在手裏。
李永仲凝視着鏡中的自己,白衣孝帽,和他在四百年後看到的自己全然不同。他牽動麪皮笑了笑,鏡中人露出一個一模一樣的笑容。
房門吱呀一聲輕響,大管事李三忠刻意壓低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仲官兒,該去前頭了。”
他嗯了一聲,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從鏡子前離開。
李齊的葬禮辦得隆重熱鬧,富順的和尚和道士李家請了個遍,和尚的唸經木魚聲擾得人心裏發焦,香燭的味道混入溼漉漉的空氣中,刺得人喉頭作癢;燒紙錢的灰煙飛騰起來,將整個府邸攏在一片暗沉的,不斷翻滾的霧氣當中。整個頭七,不管你是否親朋故友,只要進李府給李齊上柱香,必得管一頓席面。
等到出殯那天,李府漫天飄白,十六個槓子手在領頭的一聲令下發力起棺,送李府老太爺上山,沿路飛白,紙錢淹至腳踝。富順人都說,李齊風光一生,身後事也很像樣。傳聞打生打死的兩兄弟也規規矩矩,伯官兒作爲孝子摔了瓦盆,仲官兒捧了靈位,兩兄弟,看着倒還和睦。
這只不過是李家上下勸李永伯,不要在他爹的葬禮上鬧起來。三太爺苦口婆心地同伯哥兒講說:“你要忍這一時之氣,攪了你爹的後事,又很好看很好聽麼?”
李永伯眼珠子恨不得瞪出來,凳子上像有尖刺他是坐不得了,左右鼻翼忽扇,恨得不行,往地上摜了個細瓷茶杯,這才泄了點心頭陰火,道:“我才是大房的正子嫡孫,他李永仲算什麼?一個窮秀才家出來的女人養下的小雜種,居然敢對我說要安守本分!”
自居爲富貴閒人的三太爺暗暗叫苦,他承認他心貪富貴,攀附大房,但他也從來小心謹慎,關於大房的事向來是鋸口葫蘆不發一言,但如今李齊臨死前不顧宗法規矩,竟然讓幼子繼承家業,正牌子的長子倒是撂到一邊。
三太爺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
比起十二三就是春妝樓常客的大少爺李永伯,二少爺李永仲更像是李齊的親兒子,年紀輕輕就不可小覷,他初時接掌李家那幾口老破鹽井,不到三月,出產的鹽滷竟和新井不相上下,李齊當時便把剩下幾口新井一併交給他,半年下來,比起從前,鹽滷產量竟是高了三成!那時候他不過十四歲上,如今李齊病亡,有這麼個當家人,李家勢頭也只有更好。
但李永伯顯然不會喜歡這個結果。他滿心等着接掌李家,也嚐嚐做大老爺的快活日子,卻被親爹臨死一悶棍打得眼冒金星,痛徹心肺!原來那小雜種早就揹着他勾連上下,鹽井裏下至挑水工上至理賬算工的管事,李永仲叫他們往西便沒人朝東!那他要了李家當家的名聲又如何!李永伯還沒傻到家,他自是知道鹽井方是李家根本,但他從來胡混第一,叫他像李永仲那樣天天四更天起牀,跟着商隊走遍周邊數省,也不能夠。
還有死鬼老爹爲小雜種訂下的親事——李永伯想到此處胸中便要痛上一痛,他從未想過,那不起眼的陳老爺竟是敘南衛所裏的千戶!且並不是那腦滿腸肥的草包,而是正經從遼東調回四川,上過戰場殺過韃子,手下御兵千人的統兵官!
李永伯恨得要咬碎一口牙,老頭子總說如何如何看重他,臨到死了卻讓他受如此屈辱!他從來沒想過,李齊竟然給李永仲訂下如此一門親事:天下漸日崩壞這是人所共識,川東附近西南夷尤多,又有各路巡檢司如狼似虎,以往李家鹽貨總要諸般小心打點,但現在李永仲有了這麼一位岳父,可想而知,於那小雜種而言簡直是青雲之力!
他發了一通火,被三太爺不痛不癢地勸了兩句,見勸他不動,三太爺乾脆開了天窗說亮話:“伯哥兒,李家現下局面全是你父親辛勞數十年操(cao持得來,於宗法上無人能與你比,但李家四大房頗多丁口靠鹽過活,你擔不起這副擔子。”他倒坦然,視李永伯一雙擇人欲噬的眼睛於無物,咳嗽一聲輕輕嗓子又道:“你兄弟是個有良心的,你爹又對他額外有囑咐,你放寬心,莫多想。”
李永伯強自按捺下怒火,只勉強回了一句:“知道了。”便讓送客,三太爺知道他心不寧靜,倒也乾脆走人,只是臨走又說:“如今死者爲大,你萬不敢生出事來。”說完又說要去靈堂上再給侄子上柱香。
李家大少爺狠閉了一回眼睛,忍了又忍,在心中將李永仲翻來覆去罵得狗血淋頭這才沒有掀了桌子。他肆意妄爲近三十年,如今方纔體悟何爲忍字頭上一把刀,在房屋之中如困獸般來回走了半晌,如今小雜種已經勝劵在握,若是在這當口鬧起來,小雜種正好給他難看——李永伯越想越分明,雖然心下仍舊恨之入骨,但卻拿定了主意:“且讓這小雜種囂張幾日!日後再有計較!”
喪儀種種不談,到歸葬那日,李家上下俱是鬆了口氣,白事雖然熱鬧,但卻實在耗費心神,闔府上下俱是心疲神勞。接下來李永仲雖要守孝三年,生意上的事卻不敢怠慢。他一邊和王煥之商議日後種種,一邊又要應付親朋故友,幾天下來人便眼見得憔悴了。李永伯此時卻做了甩手掌櫃,一切事務竟是毫不沾手,關了自家院子,守孝也沒斷了他的逍遙快活。
李永仲新出爐的岳丈只在白事第一日留了半天,上香致意之後便匆匆離開,正如他到來的模樣。仲哥兒突然多了一個未婚妻,也在昏頭昏腦的時候,竟然沒有想到對岳丈多問幾句。事後他倒也不急,時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齊爲他訂下了婚事,就是鐵板釘釘,他們這翁婿倆,總有再見之時。
但不曾想頭七結束的第一天,千戶官就再到了李府拜訪。
這次中規中矩地上了拜貼,李三忠不敢怠慢,新任當家去了鹽井上,他便尋了王煥之討教,鹽師爺沉吟片刻,爲他支招說:“你領陳老爺去主人翁書房坐着罷。”
李三忠聽了王煥之的意見將他帶到了府中書房,自家輕手輕腳地爲客人上茶,便安靜候在一邊。現在李府正是勢力交換時節,底下那些管事們對他這大管事的位置虎視眈眈,他不得不緊抱當家人的大腿,對待李永仲的岳父自然更加要小意討好。
千戶官心情不錯,他也不坐,倒背了手立在書房裏打量牆上的字畫。李齊雖爲商賈,但骨子裏倒還有幾分讀書人的情.趣,牆上字畫即使不是名家,但也並非俗物。他踱步看了一會兒,最後在一幅字前停下。
字談不上如何好,帶着幾分青澀,很容易看出便是初學者的手筆。但陳千戶微微一笑,心道:“果然見字如見人。”
便有千屻爲阻,我自一刀相抗。
ps:前面把川東誤作川南,從這章改過來,富順在四川東部,不是川南,之前的部分就不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