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送終(完)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2970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比起年近而立個頭高大挺拔的李永伯,二少爺仲官兒一向沉默寡言,又兼少年人正在抽條似地長,身形單薄,很難想象他能一腳把李永伯踹開八尺遠,踹成個滾地葫蘆樣。而後又往前一站,順勢踹了重又作勢想要撲上來的李永伯第二腳。

    屋裏的人都嚇了一跳,他們是見慣了李永伯張揚跋扈的樣子,在富順鎮上,李家大少爺威名遠播,李家的僕役沒有捱過伯哥兒打的也少。但仲官兒?他那性情,往好裏說,是溫文爾雅,往壞裏說,悶頭悶腦,兩棍子打不出來一個屁。

    但就在剛纔,一貫不聲不響的仲官兒差點一腳把他那個慣作威福的大哥踢出屋子,緊跟着還上了第二腳,讓他現在都還爬不起來!

    屋子裏的人,除開李家大房父子,就剩下幾個族老並王煥之,除開鹽師爺不算太意外,其餘人等皆是一臉目瞪口呆,房間裏一時間倒安靜下來,只餘病人如破爛風箱般的粗喘。

    李永仲復轉身拍撫了兩下父親的胸口。李齊一口接一口地喘氣,死亡對他來說近在眉睫。剛纔發生的鬧劇已經無法再讓他有所動容。他嘶聲裂肺地咳嗽半晌,卻只是轉頭看了長子一眼,然後就轉開頭,再也不肯給癱在地上的李永伯半點眼光。

    李永伯只覺得腦袋裏嗡嗡作響,一切都和謀劃裏的全部一樣。原本他以爲只要他帶了幾個族老並長輩來見父親李齊,便能立時將那小雜種給逐出家門,他以爲這一切不過是要費上些許功夫,便不曾想過會有如今的局面!

    小雜種將他一腳踹翻,身上諸般疼痛尚能忍受,但在衆目睽睽之下遭受如此屈辱,一想起日後今日之事只怕就要成爲他人口中笑談,李永伯便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啃了李永仲這小娘養下的雜種!但他畢竟沒有蠢到頭,平日裏李永仲對上他總要退上三分,今日怎麼如此大膽!?幾個族老,在他面前沒口子地賭咒發誓,道定要一正家風,現下卻縮了卵子!還有,老頭子平日裏對他說如何愛重,現在看來不過全是一片假話!

    今日之事,日後他李永伯定要個個奉還!但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時且讓那小雜種得意,暫待日後!李永伯臉上陰晴不定,最後自己一個沉默無語地爬起來,又下不了狠心捨不得走,最後獨個兒站在屋角地方。

    屋子裏的一片死寂最後是叫大管事李三忠打破的,他低頭彎腰一路小跑至李齊牀邊,正要附在他耳邊稟報,李齊止住他,有氣無力地吩咐道:“如今家裏一切事務,都跟仲官兒回稟了罷。”

    李三忠掀起眼皮,驚疑不定地看了李齊一眼——不想這一幕正落在了李永仲眼裏,他心底曬笑一聲,面上仍舊一片漠然,並不隨便答話。

    大管事不敢耽擱,他在李家幹了幾十年管事,從最底層的外門管事到如今總領李府的大管事,李三忠便不是老白了毛的成精狐狸,也是腦子比旁人多轉三圈的聰明人。李家主人翁的吩咐,慫眉搭眼立在邊上的伯哥兒,站在主人翁牀邊的仲哥兒——他不敢耽擱,立刻轉向仲官兒低眉斂眼躬身道:“陳老爺到了,如今門上的小廝正領着他過來。”

    李齊眼睛裏忽然有了生氣,原本灰白枯澀的麪皮上也浮出病態般的血色來。他猛地一揮手,“快請陳老爺進來!”他勉力提高聲音,又是惹得咳嗽連連,李三忠嚇得跌跌撞撞地往外跑,緩過氣,李齊按住幼子的手,一字一頓地說:“一會兒,你什麼都必得應我!”

    李永仲挑了挑眉毛,爲着今天他隱忍數年,自是不想再出什麼紕漏,但李齊說得鄭重,他本是瀕死的人了,現下卻硬撐着竟然在牀上坐直起來,只管死死盯着幼子。仲官兒並不曾聽過這所謂的陳老爺,但見父親的樣子,也多加了三分小心仔細地應了下來,道:“我必聽的。”

    王煥之眼神異樣,如今的局勢比他們之前想的更要簡單,原本裏他們以爲大少爺李永伯會狗急跳牆,借了李齊的名義對李永仲下手,但顯然李永伯草包的程度超過了他們的想象,而李家數十年的當家人也並沒有臨死糊塗,現在局勢一片大好,顯然用不上他們訂下的種種。

    但如今突然天外橫空出世一個陳老爺,鹽師爺王煥之忖度自己在李家十年,從不曾聽過李家有什麼交往過密的陳老爺,心下暗道:“這必是主人翁留的後手了。”

    夾巷通道之中,李三忠提着素白燈籠在前頭給客人引路。陳老爺披了件鼠灰大氅,腰背筆挺,兩道濃眉直入兩鬢,刀削斧鑿般的英武樣貌,年紀卻不算得輕了。大管事一個廝從不要,親自執了燈——李三忠伺候李齊數十年,什麼樣人沒見過?和這位陳老爺打了個照面,李三忠面色不變,心裏卻有了個模模糊糊的答案:這人,該是吃軍糧。

    兩人俱是男子,腳步極快,不過些許功夫便到了李齊居所之外,李三忠低聲對客人道:“陳老爺稍候,容我與我家老爺通報些個。”

    客人低笑一聲,道:“不必如此,我與李兄交情深厚,用不着這些繁文縟節。”竟是自己伸手推了門,自顧自地走了進去。

    李三忠目瞪口呆,他愣神的功夫,客人已反手將房門嘭地關上,竟是把他這個李家大管事給徹底關在了屋子外。李三忠本就沒有進去的意思,現在倒是遂了自家心願,倒背了手朝外走,如今事情一堆,可沒有偷閒的時間。

    屋子裏的人各懷心思地看着這名爲“陳老爺”的客人慢條斯理地解下大氅放在一邊,牀上的李齊像平添了三分氣力,竟是扶着李永仲的手要掙起來,他眼神晶亮,聲音就像從嗓子的最深處擠出來,帶着嘶啞和激動:“陳兄!”

    客人疾步上前將李齊一把按住,濃眉緊鎖,又將李齊按回牀上,又攏了攏被子,方纔在牀邊坐下,端詳半天,陳老爺才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語聲沉重:“你我數年不見,今日總算相見,卻未想你竟已經是這個樣子了。”

    “人總有一死。”李齊咳喘了一會兒,好不容易順了氣,他豁達一笑,“我倒是苟延殘喘了許多年,不虧啦。”

    客人定定地看他一會,李齊一幅坦然,毫不畏懼地對上了對方的視線,良久客人才沉聲開口:“如今,我也不說什麼虛話,當年我全家托賴你方得活命,如今你時辰不多,叫了我來,想必是要有所請託。”陳老爺按住李齊的枯瘦的手,一字一句道:“你說,只要我能做到,不論哪樣,都應了你。”

    “我不要你赴湯蹈火。”李齊哆嗦着手向邊上摸去,李永仲趕緊扶住他,被他一把抓住。

    “這是我的小兒子仲哥兒。”李齊大喘了幾口氣,並不看幼子,只誠懇地對陳老爺道:“如今我是不成啦,但李家有仲哥兒,家業不會倒,他哥哥縱有怨言,但仲哥兒是個好孩子,絕不會不管他大哥。”

    “你的意思是?”陳老爺謹慎地問道:“你知道的,生意上的事,我是不成的。”

    “生意上的事不要你管。我只問你,仲哥兒是不是個好孩子?”李齊絲毫不肯放鬆,只向客人追問:“你說就是了。”

    陳老爺轉頭看了仲哥兒兩眼,仲哥兒也隨他看,只稍低了低頭,避開客人過於銳利的視線權作禮貌。略打量一番,嘴角倒是噙了抹笑意,轉回去同李齊講:“這麼多年不見,你倒是真養下個好孩子。”

    李齊聞言滿臉喜色,他連道了三個好,說:“陳兄,最後一次見你,怕是七八年前了?”

    “八年前。”

    “最後分別之時,我聽你說要給閨女買花戴?”

    客人似有所覺,但他個性坦蕩,仍頷首道:“小女尚未訂下人家。”

    “那如此,我爲仲官兒訂下你這門親事!”

    這句話就像晴天霹靂,毫無來由地在衆人心上狠霹上了一記。李家幾個族老暫且不說,王煥之臉色驟變,仲官兒曾他們商議待出孝後再向某家提親,取的是對方小門小戶,沒有掣肘,但現在李齊此舉可算是打亂了他們的全盤計劃。

    李永伯眼裏迅速飄過一陣喜色——他媳婦的孃家是富順鎮上最大的糧商,便在整個川南也是鼎鼎有名,而李永仲這岳家,實在看不出半分富貴——連個跟班跑腿都沒有,便知道是個沒家底的,更兼之前聽說李齊救了他們全家,哼哼……李家大少爺在心底狂笑,小雜種這個岳家,怕是半分都幫不上他。

    不管是暗自着急的王煥之,還是暗地歡喜的李永伯,暫時都只能看着李齊吩咐仲官兒跪下給他未來岳丈磕頭,又取下貼身玉佩給對方算是文定之物。陳老爺只是怔了怔,便爽快地應下了李齊的請求,又將仲哥兒扶起,扭頭對李齊說:“我看他是個好孩子,配我家女孩兒定是夠了。”

    卻不想,李家主人翁歪在了靠枕上,臉色平靜,嘴角含笑,雙眼卻已經合上。

    天啓七年十月廿二日,李家上下換上了喪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