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送終(4)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夏仲字數:3007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說起來,李家並不是道地的四川富順人。
嘉靖年間,陝西李姓商人見川鹽有利可圖,舉家離族入川,至如今已有百多年光景,當初的四子繁衍生息下來,就是如今李家四大房,各房又不斷增減人丁,到得天啓年間,已是富順鎮上聲名遠揚的大族。李家太爺的父親是大房頂門立戶的長子,隔房同輩兄弟數十個,自己倒只有一個嫡親的弟弟,他在不惑之年早早撒手西去,止留下李齊一個獨丁,到此時大房的處境便是艱難到了十分。
不過李齊到底是撐起了李家大房的臉面,當家的數十年中,族人們無不仰他鼻息,所謂的族老宗親見了他更是大氣都不敢出,腰桿子軟得跟沒有骨頭一樣。早些年李齊身子骨尚康健時,每天上門來打秋風的族人能堵得下人們出不了角門。
但現下不同啦,大少爺李永伯帶着雖然強裝鎮定,卻仍然能看出滿臉喜色的族老們從廊下一路匆匆而來,僕役們臉上帶着錯愕的神情躲到邊上,相互間悄悄交換着晦澀莫測的眼神。放在往日若被李永伯發現,輕則劈頭蓋臉一通罵,重則拖下去一頓板子,但如今李永伯面無表情腳步匆匆,根本無暇注意下人們的臉色。
“大哥。”李永仲平淡地跟李永伯打了個招呼。他安撫似地拍了拍因爲暴怒而嗬嗬有聲的父親手背,眼光往李大少爺背後的幾個人身上一掃——有些人頓時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躲到了李永伯身後去。
“現在你倒知道到爹跟前當孝子了?”李永伯陰陽怪氣地說,施施然地撩起直裰袍角在雕花圓凳上支了個二郎腿,他眼含譏諷地看着一臉沉靜的異母弟弟,心裏頭的那把虛火越燒越旺,非得說出點什麼才得安穩:“以往滿府裏看不到你的影子,現在倒曉得巴巴地往老頭子的牀跟前鑽!”
李永仲收回落在族老們的視線,他定定地看了兄長一眼,“我確實經常不在府裏。”他坦然地回答,然後平平淡淡地看了李永伯一眼,李府大少爺頓時覺得自己身上像被針刺了一下,讓他周身上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遍體生涼。
“我要是經常呆在府裏,怕是大嫂還得謝我一場——家裏的營生少了,大哥給春妝樓的梳頭錢能少費兩個。”李永仲哈哈一笑,眼神裏藏着某些戲謔的意思。他這話的意思好懂得很,在場的都不是外人,哪怕是這些年被“榮養”起來的族老宗長,也很是聽了不少李永伯荒唐的故事,更別說裏頭還有王煥之,一個二個的臉色就都微妙了起來。
李永伯難堪地麪皮紫漲,他死死地瞪着李永仲,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恨不得把這個異母弟弟寢皮吮骨,攥得死緊的拳頭看着下一刻就要往李永仲的頭上落下去,但他終究還是把這口氣咽了下去,親生父親還躺在牀上喘氣的時候他就公然毆打親弟弟的消息一旦傳出去,縱然他自傲狂妄,也曉得這可不是什麼能隨便平息下去的事。
另一層,李永伯心裏,對這個比他小上一輪多的弟弟,總是有些莫名的懼怕。
也許和年紀大有關係,年不過十六七的李家二少爺,體格單薄,個頭將將五尺,年輕人並不像兄長那樣長得高高大大,但他面色沉靜,舉止穩重,並不像一個尋常的少年人,許是早早跟着鹽師爺王煥之下鹽井,跑鹽道,浮躁衝動的李永伯在這個異母弟弟面前,實在是不太直得起腰桿子。
李永伯冷哼一聲,終於想起此行的目的,他往桌上猛地一拍,驚得茶杯碗碟一跳,臉上是藏不住的得意:“李永仲,你別扯那些亂七八糟的!現在族老都在這兒,你圖謀家產的事,以爲還能瞞得住幾個?!”
他面色忽然又恭敬起來,從圓凳上急急起身走到
被突然頂到臺面上的族老萬沒料到李永伯如此愚蠢莽撞。幾個族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心下焦急,恨不得扯着李永伯耳朵喊:你老子可還沒死,你實在是太着急了些!一面埋怨李永伯,一面又恨自己被富貴迷花了眼——李永伯向他們許諾事成之後分一成鹽水生意的紅利——可惜到了這裏,才曉得厲害:除了整日花天胡地混鬧以爲自己才是李家繼承人的李永伯之外,其他人都是老白了毛的狐狸,看着李永仲幾歲大就跟着王煥之下鹽井,打算盤,十一二歲上和商隊一起頂風冒雨地走鹽道,這樣的人物,怎麼可能是個好相與的。
輩分最高的那個不得已出來應個聲——“仲哥兒啊,你哥哥就是氣性大。”他慢條斯理地和着稀泥,對李永仲道:“你們爹起不來了,他心裏着急,你多擔待。”又說李永伯:“現在你父親還沒落氣,先不要說這些,大房這一輩只得你們弟兄兩個,要和睦。”拼命暗示他有什麼事等到李齊死了之後再說。
李永仲當沒聽懂族老話裏的暗示,他略欠欠身,直起腰淡淡地說:“勞長輩掛心了。”然後就當門口擠成一堆的那幾個人不存在一般,徑直在李齊身邊坐下,細心地撈了銅水盆裏的帕子扭幹了給他擦臉擦手。
李永伯氣得臉都歪了,他眼光裏就似藏了把淬毒的刀子,先是輕飄飄地往說話的長輩身上一落,讓那老頭子嚇得渾身一個哆嗦,然後就飛到了李永仲身上。“你這個做派倒是個孝子。”既然已經撕破臉,李永伯倒也不找那個冠冕堂皇的大理由,惡毒一笑,李家大少爺把話從牙縫裏擠出來:“可惜啊,雜種就是雜種,等老頭子一嚥氣,別說我這個當哥哥的不大方,鄉頭百畝水澆良田,青磚大院,一分不少你。”
李齊又驚又怒地一把攥住幼子的手,他掙扎着想要坐起來,喉頭連續發出粗重而駭人的赫赫聲,李永仲握着父親的手,想說什麼卻開不了口。李永伯紅了眼睛,這時候也顧不上和弟弟打擂臺,他一把薅開擋在前面的族老,忙不迭地喊:“爹,你可不能死啊!”屋子裏亂作一團,倒是進了屋子之後一直沒說話的王煥之頓足,朝身後的僕役咆哮道:“還不快點把大夫叫過來!”
“來了來了!”陳醫生原是一直候在左近的廂房,早有機靈的僕役趕去將他請了來。他按着帽子一路小跑進來,撲到牀邊上給李齊把了脈,又叫他的書童:“把我的藥箱提過來!”這才端正了臉色有功夫衝李家兩個少爺說:“令尊這是最後功夫了,不要讓老人家走得不安心。剛纔有人給老人家用了參片?這倒很是,不然絕撐不至現下。我一會兒用針,你們和老人家說說話。”
李永仲垂下眼簾,只對着陳醫生長長地躬身一禮,道:“大夫只管去做,我承你的情。”
李永伯臉色陰晴不定,他不知在想什麼,最後草草拱拱手道:“是極是極。”胡亂地說了一句,八成連他自己也不曉得到底在說什麼是極。
陳醫生用針很快,一炷香的時辰就起針收手,將手在手巾把子上擦了幾把,對李家的兩個兒子點點頭,讓出牀頭的位置。
李永伯迫不及待地擠了過去,撲到李齊跟前哀哀擠了兩滴馬尿,臉上卻是再擠不出什麼哀色來,偏又要努力,最後似哭非哭詭異得厲害,只好嚎喪:“爹呀,你怎麼就要去了呀……爹呀,你不在,你兒子我沒有活路啊!”一聲高似一聲,最後尖利地簡直要刺破聽衆的耳膜:“爹呀!”
李家的當家人喘着氣靠在靠枕上,看着長子的醜態心中百味陳雜,最後混作黃連一般的苦意。他有心要再罵他幾句,又悲哀地發現此時對李永伯已無話可說。李齊的眼神落在了李永伯身後的幼子身上,他臉色平靜,微垂着頭,看似謙恭有禮,但作爲父親,李齊還是輕易在李永仲身上發現了冷淡和不耐煩。
他張了張嘴,最後長嘆一聲,咳嗽兩聲,氣喘連連地對李永仲招招手:“仲官兒,你過來,跪下。”又低頭對乍然色變的長子說:“你也跪下,聽着。”
李永仲毫不猶豫地在父親的牀邊跪下,李永伯猶豫了片刻,咬咬牙一撩衣襬也跪了下去。
“我只說兩件事。”
“一,按理說,家業該傳給我的長子,但我李齊一生奔波辛勞,最後卻愧爲人父,伯官兒,擔不起李家這副擔子,他擔不起李家百十丁口的生計,”李齊看也不看李永伯已經漲得通紅的臉,只對着幾位族老道:“今天,你們忝爲族中長輩,就給我做個見證。”
他硬撐着不要倒下,只對李永仲道:“你要照顧你的哥哥,要挑起家裏的擔子!”
李永仲神色不變,硬邦邦地磕了一個頭,直起腰乾脆地應道:“是。”
李永伯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臉色陰沉地滴水:“老頭子,你真是那雜種的好爹!”一指仲官兒,“他算什麼?一個奶娃娃!你就舍了你的親兒子!”他在屋子裏來回走,腳步越來越重,聲音越來越大,越說越氣,最後竟是轉身朝牀上的李齊撲了過去!
屋子裏的人萬沒想到如此變故,便是王煥之,也是一聲驚呼。
未曾想李家大少爺沒挨着父親的被褥,就已經被二少爺仲官兒一腳踢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