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送終(3)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夏仲字數:3292更新時間:24/07/15 11:10:17
    青灰的瓦片逐漸濡.溼。

    雨絲過分綿密,川南初冬的雨水多得可怕,沒有風聲,沒有雷聲,當然也沒有雨聲。只有被磨得光溜的青石板逐漸從乾燥的青灰變爲潮溼的深黔,那些坑窪裏積起水來,逼得行人腳下更快幾分。不多時,街面上只看到那穿了蓑衣斗笠的人,那多半便是討生活的小販,趁着雨勢不大,還打算做幾樁生意。

    天空從早到晚都被菸灰的色彩佔據,層雲厚重地壓下來,霧氣是一層擦不去的輕紗模糊了人們的視線。有錢的人家早早燒起了炭盆,窮人只好往破舊的夾襖裏塞滿了蘆花和布頭,窮漢閒人袖着手或是蹲在風雨橋的廊下,或是蹲在挨着大街的牆邊,連閒聊的心思都生不起,只盼着早些放晴,去素日裏相熟的人家尋些活兒幹,也好爲家裏的堂客娃娃多攢下幾吊錢。

    有腦子靈光的,便去守在李家僕役出入的角門,今早開始李家便動靜不斷,許多人親眼看見管事們帶了跑腿僕役忙上忙下,話裏話外漏出的風都是李家主人翁怕是要捱不過去,左右就在今天。

    “我聽說李家這回排場大,”等得無聊,一個叫二狗的漢子神祕兮兮地左右看看,又作勢壓低聲音,道:“青龍觀的道長請了個精光。”

    有人便笑他消息忒不靈光:“圓覺寺的和尚也來了!那算什麼!”講話的人洋洋自得,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又清清喉嚨,道:“我還聽說等頭七過後,李家要爲主人翁積陰德,開流水大席,這個數,”這漢子從袖子裏抖擻出個手勢,實在羨慕得緊:“七天!”

    周遭的閒漢先是低低地驚歎一聲,倒是七嘴八舌地理所當然開口:“那是,富順場上第一的人家……”

    “當年李家的二少爺落地辦滿月酒,三天流水席不歇氣!殺了十頭豬,隨便吃!”

    “他們大少爺出門,我沒見重了衣裳。”

    “李家的老少倒不是摳門的,手頭大方。”

    “不然富順這許多鹽商,怎就叫李家熬出了頭?”

    說着說着,話就扯遠了,有人冷不丁提一句:“當年李家那位太太的白事,也是好闊氣。”

    場面上猛地一靜。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臉上都帶幾分尷尬。開口的人悔地想打自己一嘴巴,撓撓鼻子有些訕訕地說:“這就是一說。”

    有人把話接過去:“也沒什麼不能說的。”說話的是先頭那位的姑表親,有心維護親戚,便作出十分不以爲然的顏色來:“我家婆娘當年還在席上端了碗紅燒肉,現在那碗還在我家竈房,上好的細白瓷碗,過幾年給我閨女當陪嫁。”

    有人開了口子,後頭的人便也不如何忌諱了。更何況大戶人家後宅的長短,一向是街頭巷尾喜歡的話題,便有人接下去說:“那位太太聽說就是前面街上陳秀才家的閨女。”

    “秀才家好好的閨女去給人做妾,”說話的人年歲有些大了,心腸便軟了幾分:“福氣也薄,一進門就要伺候老的小的,也難怪沒幾年就走了。”

    那個說婆娘藏了細白瓷碗的粗漢到還細緻,皺了眉道:“妾不妾的不好亂說,當年我在李家幫過幾天工,看見花轎正經從正門進來。”

    忽然聽見角門那邊一聲喊:“十個小工,管兩頓飯,每天二十文現了賬,哪個要來?”

    頓時誰都沒了閒扯片的心思,一窩蜂朝角門涌過去,說家裏留着細瓷碗要給閨女做嫁妝的漢子一蹦三尺高,硬是把旁人壓下去一個頭:“我我我!”

    大少爺李永伯一腳踢翻酸枝雕花圓凳,他在原地轉了一圈,神色可怕極了,來報信的小廝咽了口唾沫,不自覺地小心往後退了一步。

    “你剛纔說什麼?”李永伯聲音裏跟淬了毒似的,他陰惻惻地盯着渾身抖得跟篩糠樣的小廝,背着手朝他踱了兩步過去,“你再給我說一遍?”

    小廝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原本慘白的臉又褪了一層血色,看着人氣都沒有了。他不敢擡頭看李永伯的臉,撲通一聲跪下,男孩打着哆嗦,變聲期的聲音又幹又啞:“二少爺從後門回來直接去了主人翁的院子,現在主人翁叫大少爺過去!”

    “哐!”

    李永伯猛地一腳踹在小廝的肩頭,直接把他從花廳踹到石階下。然後劈手奪了婢女捧在手裏的茶碗摔在地上,深褐的茶水全濺在簇新的衣袍上。他又急又氣,呼哧呼哧地喘氣,腦子裏反反覆覆地只有一個念頭,那個小雜種他居然回來了,居然進了家門,那老不死的居然還沒死!

    正好過來的貼身僕役富貴青白着一張臉,他不敢看房間裏的一片狼藉,貼着牆根一溜小跑進來,然後心一橫跪在碎瓷片上垂着頭不敢看李永伯的臉:“回大少爺的話,三太爺死活不見我,後來就聽說他帶了三房的大爺去了主人翁的屋子……”這話說到最後,已經是快沒了聲音。

    想也不想,李永伯順手就賞了富貴老大一個巴掌,一耳光把不中用的跑腿給扇成滾地葫蘆,他才算些些消氣,又給了富貴一腳,怒道:“你現在知道給我報信了!”李家大少爺想也不想地吩咐了一聲:“把這個蠢貨給我關柴房裏去!現在去給我告訴李三忠,李永仲那個小兔崽子回來了,讓他喊了族老開祠堂!”

    摔在院子裏的小廝鼻青臉腫連滾帶爬地過來小心翼翼地問:“伯官兒,主人翁還在等……”

    李永伯鼓起眼珠子瞪他一眼,眼光可怕極了——小廝立刻低下頭不敢多說。

    “我怎麼不去?”半晌小廝才聽到李永伯咬着後槽牙嘿嘿冷笑,他膽戰心驚地偷偷擡頭看了一眼——李永伯捋着袖子,原本很是得人讚歎英俊的臉上頰肉不自然地抽動,眼睛裏全是血絲,這顯然已是氣得很了。

    “我倒要去看看我那個好弟弟,現在還能翻出什麼花來!”

    在那個混雜着藥汁濃烈的苦香只有粗重的喘息響起的房間裏,李永仲沉着地將參片塞進突然激動地嗬嗬作聲的父親的舌根,“爹,快含住。”他動作輕柔地合上李齊的嘴巴,又一下一下拍撫着老人的背給他順氣,“你別急。”

    這片人蔘終究給李齊吊了一盞茶的氣。他拼盡最後的力氣死死抓着幼子的手,眼珠一錯不錯直勾勾地盯着他,青灰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病態的潮紅,等到喘息漸平,李齊艱難地開口:“回來,回來就好。”

    “老二,我就怕等不到你……”渾濁的淚水從李齊的眼角滑進鬢角,他有許多話想對這個被他一直忽視的幼子說,但卻知道他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殺伐果斷執掌家業數十年的李家太爺艱難地咀嚼了一口參片,微甘而回苦的味道立刻充盈了口腔,逐漸開始消散的氣力似乎也隨着這股味道重新回到了身體了,他略掙了掙,竟然半坐了起來,李永仲趕緊往他的背後塞了幾個軟枕。

    “你爹我沒多少時辰好活了,你聽我說。”李齊無力地咳嗽了兩聲,他擡手制止了李永仲說話的打算,臉上血色散盡,就好像剛纔的那抹殷紅只是錯覺:“我死後,你多多擔待你哥,”瀕死的老者胸膛起伏,他緊緊握着幼子的手,“你只有他這一個親哥哥。”

    李永仲沉默地點點頭。在父親殷切的眼神裏終於低聲開口道:“只要大哥給我留條活路,我就不動他。”

    李齊慘笑,“你那個大哥,被富貴迷了眼睛,他只曉得你擋了他的路,怕是我到了地下,一樣不得安生。不過,能聽你說這聲,哪怕日後真有那一日,如今我也能閉眼了。”

    “你大哥,是,是擔不起,李家的擔子。”李齊盡力粗喘,略平息之後,他又半闔着眼睛開口道:“我死了,你要,要照看李家!”老人突然激動起來,嘶啞的聲音也高了半分:“我悔啊!當初怎麼就,就沒讓那孽障吃苦!”

    李永仲一下又一下地撫過老人的肩背,在父親看不到的地方,年輕人眼神平靜,看着粉白的牆壁,,他手下極穩,很快李齊就順過氣,李家二少爺這才輕聲道:“人皆有好惡,爹,你捨得我,卻不會捨得大哥吃這個苦。”

    “你在怨我,你在怨我……”李齊從喉嚨裏咕噥出含糊的聲音,他已是一頭虛汗,偏生身上卻一時熱得厲害,一時又冷得像冰,青灰的臉上開始泛白,但是李家太爺卻依舊撐着那口氣,不願輕易輸給死亡。

    年輕人將被子給父親往上拉了拉,他靜默片刻,垂下眼簾,終究開口道:“不,我不怨你。”

    “咣!”

    李永伯斜睨着側坐在牀邊的弟弟,心底的嫉恨就像一盆越燒越旺的火,讓他不管不顧地開口,陰陽怪氣地道:“喲,這不是我那個好弟弟?還以爲你趕不上給老頭子送終,”李家大少爺施施然地抖了抖松江布的袍子,慢條斯理地尋了一張雕花圓凳坐下,翹起二郎腿,眯起眼睛盯着李永仲的背影:“結果你這又是打哪裏滾回來的?”

    李永仲沒理他,他偏了偏頭,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跟在李永伯後頭進來的人——三太爺面容跟李齊有五六分像,卻遠遠沒有李家主人翁那股驕橫自矜的氣勢,深居簡出,李永伯時常說他和個鄉下土財主沒甚區別;幾個不常見的族老縮着肩膀,乍看一臉憂慮,再細看看,神情卻帶出了幾絲掩藏不住的喜色,李永仲心底曬笑,就這羣沒用的東西,就李永伯還當個寶似的捧出來。

    最後,李家二少爺的目光在鹽師爺王煥之臉上駐留片刻,後者輕微地點點頭,他方纔不動聲色地將視線收了回來。

    屋外青灰的石板被雨水濡成了一種深沉的,近乎墨意的灰色。雨水沿着屋瓦一路淌,最後終於順着檐角線似地滴下來,風捲着潮氣和寒意在初冬的川南小鎮上肆無忌憚地橫衝直撞,陰沉晦澀的天空終於也看不真切,下人們忙着在管事的喝斥聲中爲李府大門掛上牛油大燭的燈籠,一片混沌的天地間,只見兩團忽明忽暗的火光閃爍,搖曳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