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混亂的記憶

    雨越下越大，庭院中早已不見孩子們的聲音。

    耳邊只有雨聲，眼裏只有對方。

    天地之間在此刻彷彿只有兩人存在。

    看着眼前的“灰姑娘”，薇爾莉特總覺得胸口緊的發慌。

    面對希兒的愛意，她的心口如同被鉗子揪住了一樣。

    假使場景交換，她存於希兒的位置，路葉又存在於她的位置呢？

    如果在希兒位置上的她, 被拒絕了呢？

    薇爾莉特不敢去、也不願去想那副場景。

    如海般湛藍的雙眸，如今流露出了迷惘。

    她真的沒想到……

    拒絕接受別人的好意，竟然是這麼痛苦的一件事情。

    “我……要回去了。”

    “別拋下我！接受我！！”

    銀色的光輝從希兒的眼裏一閃而過。

    但薇爾莉特的行動並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拋下這句話後，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裏。

    鞋底濺起雨水，可就算是傾盆大雨，也無法澆滅少女心底負罪的火焰。

    正是因爲少女是一個會換位思考, 會爲他人考慮的人, 所以才會如此迷惘。

    薇爾莉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石子路的盡頭。

    希兒靜靜地看向天空, 無數的雨點敲打而下，像是在嘲笑她的無能。

    人的思念無比殘酷。

    世人認爲專情是一種美德。

    如今她卻親身體會到這種忠貞不二的情感，遠比世間任何事物都更爲絕情。

    因爲這種情感無法顧慮到別人的感受，進而導致他人的付出得不到回報。

    能留住對方的方法，就只有同情和情慾了。

    但倘若對方是一位不會忘記忠貞，不會輕易墮落於慾望之中，擁有純潔心靈的人，自己又該如何是好？

    取笑對方幼稚是很簡單。

    但隨着年齡增長，就越能感受到這是一件多麼難能可貴的事。

    但是，如此一來，我該如何得到她的心？

    人的思念是殘酷的，少女是殘酷的。

    正因爲這樣的存在方式，讓“女神”陷入了瘋狂。

    “奧它。”

    “我在。”

    應聲而答。

    庭院後方的狹縫中，走出了高大男子的身影。

    如磐石般堅硬的武人，靜靜地來到了希兒的身後，等待着她的命令。

    “準備一下，我要強奪那孩子, 動作要快。”

    少女的聲音清冽, 帶着成熟女性的韻味與淡雅。

    可是沒有溫度，也沒有慈悲。

    有的，只是如同神明一般的威嚴，冰冷且無情地下達命令。

    “這樣好嗎？”奧它問道。

    “你指什麼？”

    “不……我明白了，現在就準備帶您前往公會。”

    豬人奧它微微致歉，身影迅速消失在庭院。

    少女獨自一人沐浴在雨幕之中。

    從身上散發出的一直遭到壓抑的“神威”，遭到了解放。

    淡灰色的秀髮變成“銀髮”。

    淡灰色的眼眸發出“銀光”。

    名爲希兒的少女不復存在。

    她感到一陣神清氣爽。

    心中的鬱悶一掃而空。

    只要擺脫情感的枷鎖，整件事就會變得非常單純。

    自己是女神，是暴君。

    只要是自己想要的孩子，不論用何種方法都要奪到手中。

    明明只要跟以前一樣就好了。

    就連她也搞不清楚，先前的自己怎會那麼執迷不悟。

    女孩已死。

    存在於此的，只有銀髮銀眸的女神，美神芙蕾雅。

    “女孩的時間已經結束了，薇爾莉特，我不會讓你走的，也不會將你交給任何人。我要……讓你變成我的所有物。”

    女神如此宣告了自己的決心。

    ……

    薇爾莉特的腳步緩慢，雨水沿着腳邊的磚縫流淌。

    明明過去了一個小時了，但她還是沒有回到旅館。

    有生以來, 她第一次察覺到自己“傷害”了某人。

    不用拳頭，也不用斧頭, 只是單純的一句話，就讓灰髮的少女哭泣。

    她知道自己現在臉上的表情大概是什麼樣子。

    雖然很想衝到路葉和艾斯德斯的懷裏，去尋求一些慰藉。

    但她不想讓那兩人擔心。

    她不願給最親近的人添麻煩。

    而且，她清楚做出了傷害希兒的行爲的人是自己。

    傷害了別人的人，要跑去尋求慰藉什麼的……

    薇爾莉特本能地覺得這是錯誤的。

    “只要再走一會兒就好了，走一走的話心情就會好的。”

    薇爾莉特低聲呢喃着。

    雨越下越大，街道上已經空無一人。

    然而，少女的雙眼卻敏銳地捕捉到了漆黑的天空，突然閃過一抹紅光。

    “那是……？”

    薇爾莉特察覺到，這抹紅光，似乎是從冒險者公會頂部的大型魔石擴音器裏傳來的。

    幾天前，在偵測到地下城出現怪物暴亂的時候，公會職員就是通過這個擴音器向整個都市播報警告。

    然而，現在它又啓動了。

    難道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少女的內心升起了疑惑。

    但從裏面傳出的，並不是職員的播報。

    而是清冽的女神之聲。

    同時也是魅惑與支配之聲。

    洛基眷族總部。

    原本窩在硃紅色沙發裏打盹的小丑神洛基在聽到公會警報時就察覺到不對勁了。

    而在女聲從其中傳出來之後，她的臉色更是大變。

    “不會吧，那個花癡女神！？”

    她睜大了一直都眯着的眼睛，臉上滿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或許其他神會覺得迷惑。

    但瞭解芙蕾雅所欲何求的洛基很清楚這傢伙的尿性。

    只是，現在想要做些什麼已經晚了。

    因爲整個都市，都被籠罩在了美神的“魅惑之聲”下。

    這是美神的權能。

    只要她想，甚至可以用這無與倫比的力量顛覆下界。

    可爲了追求娛樂的衆神不會做出這般無聊的事情，而且這也是芙蕾雅對於下界的尊重。

    但如今爲了一個孩子，她打破了這個規矩。

    不論是市民、冒險者、甚至是天神。

    一切都毫無意義。

    時刻來臨之際，就連抵抗都不被允許。

    無論是存於街上的人，抑或是在家裏休息的人，不管有沒有意識，靈魂都在遭受着美的蹂躪。

    城市是由各色各樣的人所組成的，所以在這一晚，歐拉麗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但女神毫不在意。

    因爲，一切都是爲了將女孩攥於手中所製造出來的“箱庭”。

    正當薇爾莉特不知所措時，一道黑影從天而降，如同隕石墜落。

    ……

    清晨。

    房檐滴落着雨水。

    下了一夜的雨已經停了。

    一絲陽光沿着窗簾的縫隙照下，落在了少女的臉龐。

    薇爾莉特緩緩地睜開眼，覺得頭有些疼。

    但很快她便察覺到不對勁了。

    身下是柔軟的大牀，不遠處是書桌和椅子，衣櫃，以及形狀類似燭臺的魔石燈，看起來十分奢華。

    寬敞的房間內鋪着高級的地毯，踩進去的感覺十分舒適。

    “這是……哪兒？”

    不是位於旅館的房間。

    少女用陌生的目光環視着四周，同時回憶着昨晚發生的事情。

    對了，我拒絕了希兒，然後在回家的路上……

    薇爾莉特想起來了。

    在昨晚擴音器響起聲音的同時，一道黑影襲擊了她。

    那實在是過於迅速，過於勇猛，把注意力集中在擴音器所發出的聲音上的薇爾莉特打了個措手不及。

    在那之後，她便失去了意識。

    “對了，得趕快回家才行！”

    薇爾莉特立刻想到了自己的通訊器，想要聯絡路葉。

    一晚上沒回去，他和姐姐肯定會擔心的！

    但是，沒有通訊器的影子。

    仔細一看，就連身上的衣服也都換掉了。

    原本溼漉漉的服裝，被換成了乾燥且舒適的海綿寶寶睡衣。

    但這都不要緊，少女要去找路葉。

    於是她赤着腳，小跑着出了房間，在寬闊的走廊裏奔跑。

    走廊裏的侍女們都被這個冒失的女孩嚇了一跳。

    “薇爾莉特？”

    “不可以在府邸內亂跑的！”

    雖然出聲阻攔，但少女充耳不聞，順着樓層往下奔跑。

    然後，在某層的樓梯的轉角處。

    少女與某人撞了個滿懷。

    然後，她被人輕柔地環住了。

    鼻間傳來的幽香，令人目眩神迷，彷彿要沉醉於其中。

    “哎呀，今天怎麼急，沒受傷吧？”

    清冽的、帶着典雅般的語氣開口的，是一位銀髮的女子，臉上帶着淡淡的微笑。

    即便不用提醒，薇爾莉特也知道，這麼漂亮的人……一定就是歐拉麗裏，衆多神明當中的一位了。

    可是，在看到這美人的瞬間，她卻將眼前的人將昨夜灰髮的少女的臉龐，重合了起來。

    “怎麼了？”

    見少女沒有說話，女神又關心地詢問了一下。

    “我沒有受傷。”

    “你看上去剛起來，昨天的傷好了嗎，去吃個早飯吧？”

    “不了，我還有事情要做，現在不是吃飯的時候。”

    話音剛落，薇爾莉特立刻就感到四周傳來敵意的視線。

    是討厭自己嗎……？

    不對，這些敵意，是剛剛散發出來的。

    難道自己是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嗎？

    雖然疑惑，但薇爾莉特來不及想那麼多了。

    她只知道還有人在等她。

    “喂，薇爾莉特，你在幹什麼，居然敢對芙蕾雅大人不敬？！”

    “你的腦袋是昨晚上被雨淋壞了嗎？”

    周圍路過的冒險者發出了不爽的、但只有他們自己能聽見的低語。

    感官靈敏的薇爾莉特自然將這些細雨捕捉到了。

    她對這些人有一點印象。

    之前在地下城對付怪物的時候，有一羣人的實力十分出色，但卻沒怎麼出力。

    名字……好像是芙蕾雅眷族？

    可是爲什麼，他們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嗎？”芙蕾雅微微地蹲下來，讓自己的眼神與少女齊平，“明明昨天被人偷襲了，傷好了嗎？”

    “已經不疼了，那個……能稍微鬆開一下嗎，我要走了。”

    “說出目的地的話，我就讓你走哦？”

    “是位於西大街的一個旅館，路葉和姐姐在等我，我們要回家了，我遲到了。”

    “回家？”芙蕾雅的眼睛微微彎起，“你在說什麼呢，你的家……不就在這裏嗎？”

    薇爾莉特愣住了。

    “果然，看來是因爲昨天神祕人的襲擊導致的記憶錯亂呢。”芙蕾雅摸了摸少女的腦袋，微微一笑，“乖乖回去睡覺的話，就會給你畫海綿寶寶哦？”

    “到底……怎麼回事？”

    少女發出了疑問的呢喃。

    “海綿寶寶”，這本該是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事物。

    可是這個世界的人，又爲什麼會知道呢？

    薇爾莉特不禁問出了這個問題。

    爲什麼，你會知道海綿寶寶？

    “唉，看來是記憶出了點問題呢……”

    芙蕾雅以憂傷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少女。

    “你真的，什麼也不記得了嗎？”

    “不，薇爾莉特記得，只是在疑惑。”

    “是嗎，那就跟我過來吧……”芙蕾雅輕輕地笑了，“我會讓你，回憶起一切的。”

    女神搖曳着銀色的長髮，走向長廊。

    她的美無不吸引着冒險者們，但沒有一個人去看她。

    因爲，那位大人的愛意，如今是屬於那位跟在她後方的金髮的少女。

    而他們能做的，就是觀望與守護。

    ……

    “不！不是的！”

    少女像是拒絕着一切般揮開了手。

    “都是假的！我不相信！！”

    在女神的閨室之內。

    從芙蕾雅口中聽到了一切的薇爾莉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

    從女神的發言中得到的情報來看，她從一開始就是芙蕾雅眷族的成員，是芙蕾雅在遊歷之時，在孤島碰到的一個少女。

    她們一起在不同的國度遊歷。

    西方的萊登、東方的扶桑小國葦名、再到另一片大陸，遭受着奧內斯特統治的帝都……

    雖然有所出入，但她所說的經歷，都跟少女中記憶的大致相同。

    這讓薇爾莉特感到混亂。

    不應該是這樣的……

    萊登和葦名，連艾斯德斯姐姐也不瞭解的細節，卻在眼前的女神口中完整地展示了出來。

    “看來，你的記憶已經出了差錯了呢……”

    芙蕾雅的臉上帶着心疼的表情，伸手想要去觸摸少女的臉龐。

    但薇爾莉特後退一步，避開了那纖長的手指與如玉般溫軟的手掌。

    明明是那般美麗的人，但此刻芙蕾雅在薇爾莉特的眼中，確實那麼的恐怖。

    不，不僅是她，腳下柔軟的地毯，潔白的牆壁，甚至高聳的天花板……

    一切都是那麼令人害怕。

    什麼叫做自己在這裏生活了接近兩年？

    對於這種完全不存在於記憶中的事情，薇爾莉特咬緊了牙，她絕不承認這種事情。

    “我、我要去找他……”

    “找你口中的那個路葉嗎，他真的是你要找的人？”芙蕾雅問，“你們甚至連面都沒見過呢。”

    “不會的，我們見過！”

    薇爾莉特不想再說了，她邁開腳步，想要立刻離開這個地方。

    “薇爾莉特，你所講述的故事的確很美好，就像是夢一樣，”芙蕾雅望着她的背影輕聲說道，“可是一旦夢的泡泡破裂的話，說不定會後悔的哦？”

    “這不是夢。”薇爾莉特緊抿着嘴脣，“這是我迄今爲止的……人生，不會有假的。”

    沒錯，跟路葉的羈絆，是不會有假的！

    說完之後，她毫不遲疑地離開了這裏。

    那步伐已經不能說是奔跑，而是只能以逃離來形容了。

    這也難怪，

    現在她只想趕快離開這個恐怖的地方，回到路葉和艾斯德斯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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