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沒有人

    沒有人會苦一輩子，也沒有人一輩子都在輸。

    這是男人的父親從小教導男人的道理，雖然男人的父親因爲勞累過度，在他八歲那年便離開了他。

    但男人的父親在自己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還是擠出了與他苦難人生截然相反的幸福笑容，告訴了男人這個簡單但又熱血沸騰的道理。

    如今已經長大成人的男人又把這個簡單質樸的道理傳給了來學棋的學生，他或許一直都在相信着這羣眼裏永遠沒有希望的留守少年們，未來肯定會因爲讀書和象棋有個與衆不同且又燦爛的人生吧！

    男人無私的行爲，再加上三十多個孩子肯刻苦學棋，慢慢的也在周邊鄉鎮上成爲了一段“努力改變人生”的經典勵志傳說。

    也就因爲這所謂的經典勵志，許久不見的電視臺又來到了男人所在的鄉村。

    這一次，他們依然打着尋找少年天才的噱頭，採訪了村裏的棋生們。

    漂亮的主持人，迷人的攝像機，還有那一閃閃永遠將他們視爲焦點的閃光燈，都讓這羣單純又沒見過世面的孩子們感覺到興奮以及害怕。

    他們顫顫巍巍的回答着主持人提出的各類刁鑽的問題，他們也竭盡所能的展示着自己最好的一面。

    男人望着這一架架攝像機，他沉默地做在一旁點燃了一根香菸。

    苦澀的香菸吸入肺中竟然讓他莫名感覺到一絲甘甜，他擦了擦眼睛，認爲這就是苦盡甘來的滋味。

    他一邊哭着一邊又笑着讓電視臺的記者們帶走那羣在他心中被視爲珍寶的孩子，從不信鬼神的他，也破天荒在心中虔誠地拜會着東西方的各位神仙。

    他祈禱，他懇求，他真誠地盼望着神通廣大的電視臺能給這羣好不容易擁有希望的孩子們一個光明的未來。

    可現實卻讓他的虔誠成爲了一個笑話。

    ……

    楊錚自接觸象棋以來，他所遇見的每一位對手都有着極具自我風格的棋路，可以說，他遇見的每一位對手都像是一本棋譜，有的棋譜精於算計，也有的棋譜能在平凡中透露着自我人生的非凡，但像吳明天這種能在黑暗中追求光明的“棋譜”，他幾乎從來沒有“讀過”。

    靠不吃子去算計對手的棋路，明顯需要足夠精彩的人生閱歷以及超乎常人的算力。

    可這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明顯在算力上肯定不如現在的年輕人，但他卻依然走出了如此精彩的將軍。

    再加上他之前在無數次逆境中驚人的判斷，能走出這般神鬼莫測的棋路，更加耐人尋味。

    楊錚這一次不能再去進攻，因爲將軍這兩個字，意味着“終結”，也意味着“開始”。

    楊錚小心翼翼地用士去堵住那威脅着老將的紅車，他本以爲吳明天還會和之前一樣，依舊用着“謙讓”和“懦弱”去維繫着棋盤上的平衡。

    但加法始終還是加法，減法也始終也是減法。

    算數題，終究也要有個正確答案。

    啪的一聲，那枚看上去平和至極的車，忽然之間亮出了他本該有的獠牙。

    這是吳明天第一次進攻，也是他第一次在這座棋盤上亮出了他心中藏着幾十年的劍！

    ……

    勤勞不能讓冷山人致富，真誠也不能讓冷山的孩子們看見他們所期盼的未來。

    電視臺沒過多久便把孩子們送回了冷山。

    回到冷山的孩子們臉上不但沒有笑，他們的眼神裏也沒有離開時的光。

    他們出去一趟的報酬不是錢，也不是名，更不是希望。而是簡簡單單的雞蛋，那一籃籃雞蛋像是一張張鄙夷的笑臉一般堆放在每個孩子家門口。

    那一籃籃雞蛋有破有碎，又像是他們斷絕的希望。

    男人望着這一籃籃雞蛋，他更是滿臉錯愕。

    他不停追問着自己的學生，終於他從一個哭泣的學生口中得知，自己那被視爲珍寶的學生們啊，在這段時間裏竟然天天都受到了他無法想象的屈辱。

    什麼尋找天才少年啊，那都是十多年前過時的把戲。

    如今的電視臺可個個都追求着流量和噱頭，他們特意找到了冷山裏的孩子們，爲的居然是一個可笑的社會實驗。

    他們實驗着寒門到底出不出貴子，也在惡意比較着城裏的孩子和貧困山區的孩子究竟誰更優秀。

    爲了這個充滿噱頭的電視綜藝節目，他們最後利用了這羣單純的孩子們。

    他們將孩子送進了一流的棋社，每天24小時不間斷偷拍，把他們最醜最滑稽的一面展示出來。

    不但如此，他們還讓這羣學棋才兩三年的孩子們，與那些自小學棋的城裏孩子進行一對一對局。他們不斷用着攝像頭還有閃光燈捕捉着冷山孩子們絕望的表情，然後，他們還用着成年人的語氣詮釋着他們口中關於夢想和現實差距的大小道理。

    雖然這檔節目在播出之後，引起了不少網友和觀衆的爭議，但這檔節目也因爲這些爭議的流量和收視率卻節節攀升，也讓這檔節目成爲了當時最熱門的真人秀綜藝節目。

    望着這羣被自己視爲珍寶臉上的眼淚，男人憤怒的找到了電視臺，然而他的憤怒卻得到的只是電視臺負責人冷漠且又無所謂的迴應。

    他譏笑着嫌棄着男人大題小做，他也無所謂的嘲笑着男人“不成熟”的幼稚。

    或許在他的眼裏，那羣無依無靠只能留守山村的孩子們，只是一個個或大或小，又或是無關緊要的棋子。

    反正他們也通過贊助商、棋社、城裏孩子父母的交費，還有那諸多網絡現實的流量，掙得盆滿鉢滿。

    誰又會在乎這羣生長在泥土裏的孩子們他們所期盼的未來呢？

    男人望着負責人醜陋又無所謂的嘴臉，他終於忍不住揮動着拳頭。

    那一個個碩大的拳頭，不僅沒有打醒了負責人，還讓負責人笑的更開心。

    他說，國外都這樣，用着這種真人秀的節目去改變貧困孩子的命運。他還說，他不也是通過這檔節目去改變了村裏貧困孩子的命運了嗎？他不但讓他們見到大城市的繁華，還讓他們得到了實惠的一籃籃雞蛋，這些孩子的爺爺奶奶不也是對着自己感恩戴德不停致謝嗎？你這個失敗者又有什麼資格去質疑他們的節目？

    男人沒有停手，他反而揮舞拳頭的力道更加用力。

    他冷冷的說，他從來就不是什麼失敗者。

    他還冷冷的說，從來也沒有人會一直都是失敗者。

    他更冷冷的說，至於你們所看不起的孩子們啊，他們可一直都在爲着夢想還有生活在努力，他們沒有一個人在認清現實和夢想的差距後，決定放棄象棋。

    他們可都是一個個稱職的象棋手！

    那一天，男人的衝動，讓他賠上了他一半的積蓄，還讓他承擔了十五天衝動的懲罰。

    當他回到山村，看着村口等待他十五天的孩子們清澈的眼睛。

    他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他雙腿發顫的找到了鄉村裏的唯一那名老師，他遞給了他一塊獎牌。

    那塊獎牌上正面寫着是華夏英雄這四個大字。

    反面又寫着民族驕傲的這四個大字。

    他將這塊記錄着自己前半生榮耀的獎牌交給了老師，要他去鎮上換錢給孩子們買一臺最便宜的電視。

    他又在老師震驚的目光下，他回到了自己破舊的小屋。

    他抽了一夜的煙，也刻了一夜的字。

    直到太陽升起，他也終於把棋盤上所有格子上都寫滿了學生的名字，隨後，他帶着自己僅剩不多的錢還有這座棋盤，踏上了大城市的長途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