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一口老劍

    楊錚的帖子，去如飛箭，杳如黃鶴。

    他幻想，他的帖子，就像那武俠小說中召集天下豪傑的英雄貼那般。

    遲早，會找到他想要的劍客。

    其實無論來的是大小劍客，還是新老劍客。楊錚覺得，只要他們願意接受棋呆子這個舉世無雙的劍客指導的話，他們也會成爲絕世劍客。

    楊錚也想，絕世劍客和尋常劍客的區別。大概就是他能否拔出心中的那把劍。

    每個人心中都應該藏着一把劍。有的人把劍藏得只剩下劍柄，有的人心中劍卻亮着半截劍身。

    那些亮着的半截劍身，有的鏽跡斑斑，也有的如人般寒芒色正。

    拔劍，揮劍，就如棋盤上的拿子，落子。

    劍客的結局就是擊敗眼前的敵人，或是被敵人擊敗。

    而棋手的使命，也是擊落對手，或是被對方擊落。

    這麼看來，劍客即是棋手，棋手亦是劍客。

    在這個和平的年代，棋無疑是每個人最容易看到和最容易接觸到的戰場，在這個戰場不分男女，不分老幼，分的只是劍術。

    劍術高絕者，縱使他們已是期頤之年，他也能一拔劍器動四方，天地爲之久低昂。

    棋藝無雙者，哪怕他只是懵懂少年時，他亦能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劍就是棋，棋亦是劍。世界表裏，棋盤內外。只分高低，更決生死。

    ……

    楊錚還是高估了自己，這份武林貼，除了召來幾個笑話着這世間是否還存在着真正劍客的路人以外，就沒召來任何高手。

    的確，事情本該如此。哪怕是大隱於市的不世高手，他們也在睜眼閉眼之間，愁眉苦臉的去思考着明天吃什麼的問題。

    他們已然拼搏大半生，想必他們也不希望自己的子孫後代，會和他們那樣，拔出心中劍，顛簸的走完自己的一生。

    再說，英雄帖上的年齡，也是個大大的笑話。那些七十來歲的不世劍客，早就放下了心中劍，望着餘生的夕陽，考慮的算是自己的葬劍處。

    但凡事還是有着意外。

    還是有個老者來到了棋室，想要在找到自己葬劍處之前，最後磨一磨心中劍。

    那是一個大晴天，天空碧藍，一眼望去除了三朵纏繞在一起分不清是什麼妖魔鬼怪形狀的雲彩以外，就無他物。

    這也是楊錚發完英雄帖的第三天。

    老王頭，拄着柺杖一步一步走進了花家棋社裏。

    老王頭是住在離棋社很遠處的老人，聽說，他今年已經八十了，他也總覺得自己沒幾年活頭了。

    老王頭曾是一個戰士，一個不屈服命運的戰士。爲了家人，他竭力地拔出了自己心中那把並不鋒利的劍，勉力地斬斷了前方的荊棘，極力地爲子孫後代踏出一條羊腸小道。

    如今，他老了，不止是年齡上老了，而是劍老了。

    本該頤養天年的他，不願去像那些上了歲數的老人一樣整日跳着讓年輕人嫌棄的舞蹈。他也不願去像着很多老人一般回憶年輕的過去。他只願在太陽落下時，能昂起頭望見月亮。

    歲數越來越大的他，早就忘了自己年輕的模樣。

    手背上的皺紋，像極了樹的年輪。乾癟的手指，又像極了一株株倔強枯黃的雜草。

    孝順的兒女、可愛的孫子，這一世最重要牽掛，又像極他曾斬過死而復生的荊棘，把他困在一個小小的牢籠裏。

    他想再次斬斷荊棘，重新爲自己活上一世。

    但年已邁，身已腐，指已斷，劍已朽。

    他只能像皮影戲裏面的剪影一樣，坐在大大的窗戶旁，看那雲卷雲舒，潮起潮落。

    他該妥協，因爲妥協代表幸福。

    但他還是想再次握住劍，去再向蒼天借個八十年！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從孫子的電腦上看到了棋室招生的廣告。他眯着眼睛看着劍客兩字，他彷彿能聽到自己衰老的心臟像年輕時怦怦亂跳的聲音。

    他想再做一次劍客，只是這一次，他不想成爲守護別人的劍客，他想成爲屬於自己本心的劍客。

    於是，他來了。

    帶着朽劍來的。

    ……

    “我叫王富貴，今年七十八。”王富貴謊報了歲數，他握着柺杖的手在顫抖，臉也白得像個人蔘果。

    “您是來替孫子孫女報名的嗎？”楊錚看着瘦小的王富貴想上前攙扶。但王富貴下一句話，卻讓楊錚定格在原地。

    “不，我是來替自己報名的。”

    王富貴的聲音很是洪亮，他的聲音也充滿着力量。這充滿着力量的聲音，不但貫穿了棋盤，也讓棋呆子擡起了頭認真的打量着王富貴。

    “您是在開玩笑嘛…”楊錚雖然在發帖時就做好了招收大齡學員的心理準備，但是他沒想到這麼快就來了這麼大歲數的學員，這不真實的衝擊感讓他手足無措起來。

    更何況，王富貴看上去身體也不算太好，要是在棋室出了什麼事怎麼辦？

    但棋呆子，似乎沒考慮這麼多，她只是認真的打量着王富貴。她先是從頭到腳掃了一遍，最後又把所有的目光聚集在王富貴的大手上。

    那是十根如同雜草般粗糙細長的手指，手指上也跟雜草一樣黑漆漆皺皺巴巴的，似乎這雙手掌就是一片乾涸到遍地裂痕的黑土地，那十根雜草正是這片黑土地上最後的倔強以及希望。

    “下一盤？”棋呆子的聲音又躍躍欲試起來。

    “好。”王富貴也躍躍欲試起來，他望着棋呆子乾淨單純不摻雜着任何因爲他年紀而輕視他的目光，他的腳步輕快起來。

    他錯過了楊錚，錯過了窗外的陽光，錯過了那些用着好奇目光打量他的人來人往，更是錯過了地上一塵不染的白瓷磚。

    他唯一沒錯過得應該就是棋呆子。

    他坐在棋呆子的對面，望着剛剛擺好的棋盤，整個人氣質也不同了。

    腐朽、腐爛的氣味逐漸明媚起來，那兩根捏着棋子的手指，彷彿雨後復斜陽般充滿着生機。

    他捏着一個紅色的兵，往前那麼一放，渾濁的眼睛裏僅剩下專注。

    他雖然因爲歲數大駝着背渾身寫着暮氣，但他捏子的手指卻散發着勢不可擋的銳氣。

    真讓人忍不住道上一句，好一口藏拙的老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