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官子的科舉青雲路 第5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三六九齡字數:4154更新時間:24/07/06 00:21:48
    衛景平聽着少年人沉穩有力的腳步聲,深思有些恍惚。不是,他可是準備帶着自家仨哥哥自學成才大幹一番的,怎麼忽然就成了他大哥爲他唸書的事操碎了心?

    這麼想着,很快,他就睡着了。

    衛景明拿定主意,又去找衛長海。見大兒子離開不一會兒又找了過來,他微愕道:“明哥兒,你怎麼還不睡覺?”

    “爹,我明天想帶老四去孔廟看熱鬧。”衛景明道。

    衛家雖然有從七品的官階傍身,但是鄉飲的時候,根本沒有武官什麼事情,他們也只能去孔廟外頭遠遠地看個熱鬧。

    靜默了片刻。

    “明哥兒是想去看韓大姑娘吧?”衛長海不厚道地板着個臉。

    韓大姑娘就是韓端的女兒韓素衣。

    當他不知道少年人的心思嘛。

    自從六年前韓端和衛景明有了些人情來往,韓素衣給衛家送了幾次東西之後,他家大兒子長大後再沒正經瞧過武官家養出來的虎閨女,這是有心思了。

    衛長海早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人家韓素衣是秀才家的閨女,是枝頭的鳳凰,他家老大衛景明則是田地裏的□□,門不當戶不對的,結親這種事連想都不能想的。

    他也年輕過,也肖想過像韓大姑娘那樣的人兒,後來呢,還不是乖乖娶了農戶女孟氏,日子過得也挺紅火。

    一下子給他生了四個男娃兒,這在上林縣,不知道生不出兒子的那些人有多眼紅。一二十年過下來,他早不記得當年心悅過哪家的小姐了,眼裏只有他的婆娘孟氏。

    衛景明一下子漲紅了臉:“不……不是……”

    他這回是帶着衛景平去找韓端的,跟韓素衣沒有關係。

    衛長海伸出掌心覆着一層厚繭的手,用力地拍了拍衛景明的肩膀:“爹知道,爹知道……”

    衛景明被他爹這麼一說更慌了,一張純淨少年模樣的臉險些着火:“我先回去了。”

    他逃也似地跑了。

    衛長海重重地嘆了口氣,他也覺得自家官階低,家裏兒子多又窮,說親上沒有底氣,對不住大兒子,想着將來他娶了媳婦進門,一定要給大兒子這一房多些家當,讓他過好日子。

    翌日清晨,一彎曉月灑下的清輝尚未散盡,上林縣家家戶戶的窗櫺已被一聲又一聲喊孩子起牀的聲音推開……

    衛景平一覺睡到五更天大亮,他醒來動了動胳膊、腿,昨天被衛長海押着扎馬步,當時沒覺得怎麼難受,過了一夜,痠痛全找補回來了,沉得幾乎擡不起來。

    他都想跟衛景明說,要今天不去鄉飲了吧,還是躺着舒服。

    “老四,你醒了嗎?”窗外,衛景明早就穿戴整齊,在等着他了。

    “醒了,大哥。”衛景平不得不有些消極地應了聲。

    他和往常一樣按部就班地穿衣、吃早點,而後強打起精神跟着衛景明去了上林縣西邊的孔廟。

    一路上都是衛景明在揹着他,他伏在衛景明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睡了片刻,聽見一陣粗細嗓門來往的“之乎者也”聲,孔廟到了。

    衛景平睜開眸子,左右看了看。

    作者有話說:

    平哥兒:……

    第7章 鄉飲(二)

    ◎他擡眼望了望上林縣枕着的山脈,心中好笑地想:難道文曲星投胎時眼花了◎

    一羣穿月白色長衫的老少男子聚集在孔廟外面,神采飛揚地在談論着什麼。據說,這些都是最低通過了縣試,要下場府試,甚至是院試的人。

    衛景平隔着老遠掃過一眼,心道:任何時代被文化深深浸染的讀書人,氣質和種田的、練武的是迥然不同的。

    或許他們崇拜大儒,嚮往國子監、書院、私塾和蒙童學館林立的京城,到處都可以聽到朗朗的讀書聲,而不是囿於讀書一脈根基尚淺的上林縣,在衛景平聽來,他們高談闊論的時候,唾沫飛濺之中都飽含着他們渴望考中舉人、進士、去京城做官的激情。

    過了一會兒,上林縣的縣太爺武念恩到了,他身材乾巴瘦小,上脣的兩撇鬍鬚微微上翹,身後跟着幾位當地穿長衫的有名望的讀書人,左手邊的頭一位就是白鷺書院的院長顧世安,右手邊走在最前頭的則是本縣一名姓於的老年廩生。

    他們一到,今年準備下場的考生們就站得齊齊整整地與他們作揖行禮,衛景平見他們前後謙讓了三回,縣太爺武念恩才帶着人走在前頭進了孔廟。

    衛景明把衛景平抱到了樹上,他自己也跳了上來,哥倆兒又往上爬了爬坐在樹杈上,正好能俯瞰整個孔廟。

    孔廟的正殿裏,東南西北四個角落都擺着餐桌,中間留出一片空地。縣太爺武念恩領着人在中間空地上站好隊,全體向孔子像磕三個頭,並親手把酒菜和果盤供到孔子像下面的香案上。磕完頭後各人分頭就坐,武念恩坐東南角,上林縣的文人名流坐西北角,上林縣縣衙的其他人坐東北角,其他有頭有臉的人則坐西南角。童生們有些慘,他們被安排在西南角的有頭有臉的人後面,一排凳子隨意坐,要是不夠,餘下的沒搶着座位的人就只好站着了。

    對於讀書人來說,能參加一縣的鄉飲是很有面子的事,但對於不喜歡繁文縟節的人來講,看起來吃這頓飯就有點遭罪了。

    衛景平看見衛景明頻頻地看向坐在西北角一位面龐消瘦的穿半舊長衫的中年男子,男子看起來跟衛長海年紀差不多大,他大哥一臉的親切,心想:那位大概就是韓端韓秀才了。

    是他哥倆兒今日來這兒的目標人物。

    他正眯縫着眼睛要把這位韓秀才看細緻一遍,忽然屁股底下冒出兩顆頭來:“大哥,老四”

    兩雙胖胖卻有力的小手攀上來,再一看頭頂,是衛景英和衛景川兩個人來了。

    一陣譁啦啦的樹葉搖晃聲之後,衛家哥四個圍成一排蹲在樹杈上,饒有興致地看着孔廟裏熱火朝天正在舉辦的鄉飲。

    “大哥二哥老……四,”衛景川忽然吸溜了一下鼻子,眼中放光地說道:“上酸湯肘子了。”

    一股極致的香氣飄進鼻端,衛景平從韓端身上分出神來,仔細一看端着盤子上菜的,竟然是穿着繁樓服飾的店小二們,他們手裏端着的酸湯肘子,是一道一碰三抖的燉肘子澆上“滋滋噴香”的辣椒油,可想吃起來那口感有多爽。

    原來,自從繁樓在上林縣開業以來,每三年一次的鄉飲都是由繁樓來承辦的,雖然是資助,但菜品一點兒都不比去店裏吃的遜色,反倒更精美更可口。

    衛景明推了推弟弟的頭:“等大哥以後考上武舉,就請你們去繁樓吃酸湯肘子。”

    衛景川就着不斷飄過來的香氣,嗦起了手指頭:“大哥,等等……你考上武舉,咱們就吃……吃酸湯肘子。”

    那得等到什麼時候啊。

    “雪菜肉絲、火爆腰花、豆瓣魚……口水雞、涼麪、冰粉……”被衛景川這個美食氣氛組的一帶,衛景平的心思也全移到了繁樓端上來的菜品上,他數了數,有十六道他叫得上來名字的菜,還有一多半他叫不上來名字的,好傢伙,這一共得三十多道菜啊,好豐盛!

    衛景川緊盯着一道道大菜從眼底下走過去,吧唧吧唧不停地嗦着手指頭

    看把孩子饞得。

    “三哥,”多大了,還這麼不講究,衛景平實在忍不住了,皺巴着小眉頭道:“你的手指頭不髒嗎?”

    “老四,我太想吃肘子……豆瓣魚……嘿嘿。”衛景川直勾勾地盯着孔廟裏頭用餐的文人老爺們,不好意思地笑了。

    衛景英打了一下他的手,罵罵咧咧地道:“就知道吃,走了。”

    說完,倆人又跟猴子似地攀着樹幹下去了。

    衛景平又跟着衛景明守了小半個時辰,上林縣三年一度的鄉飲終於在吃喝中結束了。

    衛景明道:“我下去接你。”

    他輕輕一掠就跳到了地面上,伸開手:“老四,跳下來。”

    衛景平往下一望,六七米的高度呢,眼暈,頭更暈:“……”

    他小心翼翼地順着樹杈往下爬了爬,眼看着離地面只有三四米的高度了,才閉着眼一狠心朝衛景明砸下去。

    跳下去之後自然是穩穩地被接住了。

    衛景明一手牽着他,眼睛專注地盯着每一個從孔廟出來的貴人,等見着韓端出來了,便帶着衛景平走過去,和韓端走了個迎面。

    彼此都看見了對方,見韓端邊走邊和別人寒暄,衛景明拉着衛景平站到了不礙事的一處空地上,靜靜地等着他。

    很快,韓端朝他們走了過來,拱手道:“衛大公子。”他倒是沒有架子,又看了一眼衛景平:“這是衛四公子吧?”

    “韓先生,”衛景明還禮道:“正是我家四弟衛景平。”

    韓端微彎下腰看着他時,衛景平大大方方地道:“韓先生好。”

    韓端伸手撫了下他的頭頂,又直起身來和衛景明說話:“帶着弟弟來這兒玩?”

    衛景明在他笑呵呵的表情裏搖了搖頭:“韓先生,我幼弟他想唸書。”

    武人大多數不會拐彎抹角的,一向都是直來直去,有什麼說什麼,就像衛景明這樣,上來就把目的大剌剌地挑明了。

    就差沒說讓韓端還他人情收衛景平當學生了識字唸書了,就這樣,衛景明還覺得他沒找上門讓韓端收學生,已經足夠委婉了。

    “唸書?”韓端驚訝地道:“衛四公子要‘唸書’?”

    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耳背了沒聽清楚,把“唸書”兩個字咬得很慢很清楚,反覆問了兩遍。

    “嗯,”衛景明篤定地點了點頭:“我幼弟他都認字了呢,但缺個先生教他作文章。”

    進一步把話挑明了。

    “認字?”韓端更驚訝了:“衛校尉教的?還是無師自通啊?”

    衛長海,按說他一個從七品的低階武官,就算識字也只不過是粗粗認得幾個常用字罷了。

    他擡眼望了望上林縣枕着的山脈,心中好笑地想:難道文曲星投胎時眼花了,沒看準落到了上林縣?

    轉念又否認了這個念頭,就算這樣,那也不該出在武官衛家啊。他韓家祖上世代出文官,還沒輪到文曲星託生在他老韓家呢。

    這不大可能。

    他心道:或許衛長海教給衛景平三五個字,這不足爲奇,衛景明有些誇大其詞了,韓端想了想問:“衛家老四,你認得幾個字?”

    被韓端一問,衛景平有些心虛了,硬着頭皮道:“能讀幾首《詩經》。”

    《詩經》。

    一個六七歲的稚子,沒進過學堂啓蒙的武官家的孩子,上來就跟他說能讀《詩經》,叫韓端愣了一愣。

    他又擡頭望了望上林縣北邊那座半禿的石山,總覺得那灰頭土臉的岩石上似乎鑲了一層淡淡的光,就看着和往常不一樣了。

    孔廟的旁邊有個擺攤子賣書的,韓端用眼神示意衛景平跟着他過去,他要親眼看看這孩子是不是真的能和上林縣北邊靠着的那座禿山發光扯上關係。

    衛景平還要反應一下,衛景明迫不及待地抱起來,去了書攤。

    韓端從書攤上抽出一本線裝的《詩經》,翻開了,就要考一考衛景平。

    衛景平心中忐忑地不行不行的。

    無奈牛皮都吹出去了,也只好硬着頭皮上了,只盼着自己運氣好,別被韓端挑到他上輩子聽都沒聽過的篇章,那可要丟人丟大發了,要是撞大運,只叫他認個《碩鼠》、《桃夭》之類的,那就萬事大吉了。

    韓端指了一行字給他認,是一篇《漢廣》:“認得這一行字嗎?”

    衛景平看着那方方正正的蠅頭小楷,頭皮有點小麻,這篇,他有印象,但記憶中連讀都沒讀過,更遑論記得住什麼內容了。

    只能靠辨認繁體字了。

    看了半天,衛景平終於磕磕巴巴地念出來一句:“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漢”,和“廣”的繁體字並不難,他上輩子就在一些傳統處方的家中常備藥的說明書上看到過,其它字和後世的簡化字一樣,衛景平輕而易舉地就認出來了。

    韓端點點頭,又翻了一頁,是《卷耳》那篇:“這行,還認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