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人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鄧丁字數:2931更新時間:24/07/05 11:18:25
    1995年的中國,春風依然拂動。

    以設計師重要談話和十四大爲標誌,改革開放和“四化”建設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八五”計劃主要任務超額完成,國民生產總值達57600億元,年均增長12%。原定2000年比1980年翻兩番的目標,提前五年實現。

    這些枯燥數據的背後,是中國人民生活日益變好最有力的說明。然而,不得不承認,這確實又是一個矛盾重重的年代。

    在城市,私營企業蓬勃發展,個體工商戶快速攀升,無數後世商界巨擘下海,搶灘登陸嘗試吃螃蟹,炒股、炒地皮、炒房產,建經濟開發區,方興未艾,但老一輩工人們卻迎來下崗潮,鐵飯碗被徹底砸爛,摸着石頭過河的國企改革,始終面臨着國資流失的問題。

    在農村,80年代,因爲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行,小農經濟迎來了復甦,但是進入90年代之後,在三提五統下,農民的負擔攤牌卻日益加重,種田越來越不合算,農民的生活日漸艱難,三農問題開始冒出矛頭,與城市下崗潮一樣,成爲了上個世紀末中國人民的集體記憶。

    然而,在二十一世紀初,我國加入WTO後,開始踏上了成爲世界工廠的宏偉征程,成千上萬的人奔向沿海各地打工,第三產業發展迅猛,城鎮化進程迅速推進。在這樣一個背景下,三農問題不得不讓位。

    因爲農村中大部分青壯年流入城市,農村逐步枯萎,農村問題逐漸淡出人們的視線。一直到當外需受阻,大洋彼岸的燈塔國不跟我們玩了,不讓我們喝湯了,我們這時候意識到要提振內需,要振興農村大力發展內循環,然而農村空心化已經相當嚴峻。

    農村青壯勞力紛紛奔向城市奔向外地打工做生意,導致青壯年迅速轉移,農村已經成了993861部隊,即99重陽的老人,38婦女的女性,61兒童的小孩。按《當代中國階級階層變動》系列報告所述,純務農者中有67.91%的人曾是僱員或是工薪收入者,也就是打過工,最後才迴歸到農村務農,大部分曾經在外打工數年,由於年齡等原因無法繼續打工才回鄉務農。

    有人認爲,傳統的鄉土中國因此而土崩瓦解;也有人認爲,這是一次歷史機遇,農業農村現代化的新紀元將從此開啓。其實無論是哪種答案,中國農村都不再是原來的模樣,它已經走到了一個決定未來命運的十字路口。

    然而,在九十年代中期的中國,是不會有多少人察覺到這一點的,除了張雲起,也不會有多少人去想,改革開放推動社會經濟大跨步發展,而農民羣體卻被歷史的巨浪快速淹沒。

    當然,張雲起擁有的這些先見之明,於國於家也不見得有多大的作用。很多時候,這些隱藏的結構性問題他確實想多說一點,但他只是芸芸衆生當中的普通一員,這樣宏大的敘事又應該向誰去說呢?說了又有誰會信會有用呢?

    現實往往比他說什麼更有力量。

    其實他能做的,能想的,是雲溪村未來的路應該怎麼走,是他的老家如何在此刻規避這些未來的三農問題。至於這個世界,那些在超速發展隱藏的弊病,就像是時代蓄意刺寫的隱喻長卷,總有圖窮匕見的一天。

    今年春節張雲起在老家過。

    小年的次日,他載着家人迴轉了云溪。

    從小年算起,張家一家人起碼得在老家待十來天時間,總得有個住的地方。家裏的老院子去年修整過,被臨時用作雲溪村股份合作社的辦公場所,現在合作社已經搬往村委會,老院子也空置了下來,但需要歸置打掃。

    這些事有張爸張媽張羅,輪不到張雲起操心,只是交代他明天去鎮上買些東西,他到村裏半個小時不到,就在合作社理事長張海軍和龍景園供應鏈事業部經理牛奮的陪同下,去了村頭的農業產業園。

    龍景園農業產業園啓動不到兩個月,目前的條件是比較艱苦的,一期工程竣工不久,只建了職工公寓和辦公樓,其餘砌的都是平層大廠房,包括調理食品車間、冷凍車間、罐頭加工車間、大宗輔料庫、材料庫、成品庫、冷庫和篩選車間大棚、鍋爐房等等。

    目前三條生產線已經全部拉了過來,可以容納上千名流水線工人。因爲雪災,眼下生產線處於停工狀態。至於二期建設,要等開春之後動工。

    龍景園農業產業園的面積很大,加工園區有150畝,兩個生產基地共4000畝。張海軍告訴張雲起,眼下4000多畝耕地全部實現集中流轉,20年的流轉年限。張海軍說:“現在就是有一個問題,我們村裏的人都不要土地出讓金,採取土地入股,你覺得怎樣?”

    張雲起笑了笑,他還記得去年年初爲了搞農商合作項目,讓村裏人貸款入股合作社,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現如今,享受到合作社股份分紅+包銷合同收益的他們,已經把眼光放的更加長遠,要對雲溪村合作社進行增資擴股,但這樁事情沒有他的首肯,下面的人是不好操作的。

    目前在雲溪村合作社的股權結構中,聯盛佔股60%,雲溪村的村民佔股40%。張雲起相信他老家的村民以土地作價,對雲溪村合作社進行增資擴股的目的,僅僅是看好龍景園農業產業園的未來發展,想通過分紅拿到長期收益,而不是爲了合作社的控股權。當然,退一步講,即便不是這樣,聯盛也有應對的辦法。

    張雲起說道:“叔,你跟李季林李總對接這樁事情,咱們村要謀大發展,也確實需要鉅額資金,聯盛以現金出資的形式按股比增資就行。”

    迴轉的路上,張雲起看到產業園區外面的馬路邊上,冒出了一排賣日貨的棚架子、夜宵攤子,還有正在打地基的平房,他對張海軍說道:“叔,現在我們村外出打工的人多嗎?”

    張海軍道:“今年還挺多的,不過我估計明年就少咯。現在年輕人在村裏有事做,有奔頭,他們可以進產業園和種植基地打工,也可以在產業園外面擺攤賣東西。龍景園那麼多工人,每天都要吃喝拉撒,這也給村裏人帶來了商機。反正現在大家在家裏就有錢賺,誰還會樂意跑到外地遭罪呀。”

    大家都是笑。

    中飯是在張海軍家吃的飯。

    紀靈也在,最近她一直在雲溪村。

    寒假不久,紀靈在省城裏津呆了一段時間,後面又迴轉了江川,剛好參加張曉楠和張雲峯的婚禮,她順帶回了一趟雲溪村,因爲遭遇雪災,滯留這裏到現在。

    張雲起挺忙的,這個寒假沒怎麼和紀靈見過面。在張海軍家吃過午飯後,一刻也不樂意安靜的張小小拉着紀靈在門前不遠的曬穀場堆雪人。

    張雲起也過去了。

    這是一個無風的午後,大地和村莊被厚厚的積雪埋蓋,田野鳥獸絕跡,萬般寂靜,茫茫曠野之中,草木凋零,山寒水瘦。

    在雲溪村的深處,家家卻是敞開着門,貼春聯、抖餈粑、殺年豬,土屋煙囪中升着一柱柱充滿年味的炊煙。土狗吐着血紅的舌頭,嘴裏噴着白霧,在雪地上奔躥。無處覓食的麻雀擠在屋檐下,餓得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紀靈正在和小小堆的雪人,小小小臉酡紅酡紅的,她孩子心性,拍着手蹦蹦跳跳高興極了。

    紀靈見張雲起站在一邊光顧抽菸,目光望着茫茫原野,一副思考人生的模樣,她捏了一把雪團扔過去,正正好好砸在張雲起臉上,然後笑得大眼睛都眯了起來:“小張同學,怎麼沒帶初見回來吶?”

    張雲起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拍了拍臉上的雪,看着紀靈,紀靈穿着白色斑點針織衫,外罩黑色大風衣,搭配了藏青色牛仔褲,腳下是純白色耐克鞋,一頭短髮在陽光下精緻乾淨,那張清澈的小臉顯得漫不經心,但這個女孩子總有一種讓人感覺簡單純粹且心安的感覺。

    張雲起說道:“我在村裏要待到年後,初見要跟家裏人一起過年,你今年在村裏過年?”

    紀靈點頭:“嗯咯,老紀同志過幾天來。”

    張雲起笑:“挺長時間沒見你爸了。”頓了頓,他又說:“紀靈,有個事情我想跟你說一下,也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咋滴?”

    “我和初見在一起了。”

    “我知道呀。全校人都知道了,我能不知道麼。”紀靈捏雪人的手停頓了一下,精緻的小臉上又很快地露出了笑。

    她見張雲起站在原地沒動,沒有作聲,於是站了起來,踮着腳尖伸手把他的頭髮抓了個亂七八糟,然後退了一步,手放在背後,笑:“初見很好吶,她是個敏感的女孩,小張同學,你以後要好好對她,起碼要比對我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