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枯榮
類別:
都市言情
作者:
鄧丁字數:3254更新時間:24/07/05 11:18:25
1994年的7月,當風卷着金色麥殼在陽光裏飛舞的時候,美國世界盃已經落下了帷幕,高考結束的鈴聲消彌在少年人的歡笑和哭泣裏,自望遠鏡發明以來,人類所能觀察到的第一次大規模天體相撞已經在上演,21塊蘇梅克-列維9號彗星正以每秒60公里的速度向木星撞去,它就像一列奔馳在宇宙深處的長長列車,不間斷爆炸了20億顆原子彈。
科學家們說:它爲人類更深刻地瞭解宇宙的奧祕,揭示地球上生命的起源及進化提供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然而,東方的那個半成以上都是文盲的民族還有10億人民不懂得仰望星空,他們不信神,他們腳踏實地,他們默默耕耘在土地上,耕耘在這個生活逐漸富裕,全面消除文盲,爆發式推進準信息化社會,現代化一步一步朝人民走來,看得到光明和希望的年代裏。
1994年的7月,懷揣着收穫和希望,林詩予來到了雲溪村。
她受張雲起所託,寫一篇關於龍景園罐頭廠的報道,但是對龍景園罐頭廠經過初步瞭解後,她改變了想法,決定寫那個在文件資料裏蒸蒸日上充滿了希望的雲溪村。
這時候的雲溪村正處在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時光裏,氣溫不冷不熱,瓜果糧食都已經成熟,溝道裏和山峁上到處都是深深淺淺的綠色,前些日子下了暴雨,月牙河水比往年旺了許多,河道的某些狹窄處水流起波打浪,發着隆隆的聲響淌過了七月的村莊,秋收也慢慢地拉開了序幕:採收菸葉、打紅棗、割中稻、摘花生、薅黃豆……到處都是一派紅火熱鬧的農村田園景象。
林詩予和《湘南日報》的攝影師抵達雲溪村的當天,吃過飯,云溪村村主任兼合作社理事長張海軍就帶着她去了種植基地,種植基地在將軍嶺下,很大,相對連片標準化種植面積足有1200畝,農作物是封陽鼎鼎有名的方圓辣椒,眼下正是辣椒轉色期,青青紅紅的辣椒滿掛了枝頭,合作社招聘的農戶正在採收,採收一直要持續到11月份才結束。
張海軍向她介紹說,這個辣椒種植基地是雲溪村股份制農作物專業種植合作社的重點項目,採取“合作社+公司+基地+農戶+土地分紅+勞務所得”的複合型經營合作模式,生產的辣椒全部銷售給聯盛旗下的龍景園罐頭廠。
目前,雲溪村農戶的收入分爲四部分,土地分紅、勞務所得、年底股金分紅和基於龍景園罐頭廠包銷合同的散種黃豆銷售收入,今年下來,扣除農戶自種的菸草收入,68戶農戶全年的額外平均收入不會低於3000元,雲溪村全體村民將在今年年底全部脫貧。
林詩予笑着讚歎:“全村人實現脫貧,張村長,你這個雲溪村帶頭人居功至偉呀。”
張海軍連忙擺手:“我算得了什麼帶頭人,我們村能有今天,全靠雲起那娃娃,他才是我們的帶頭人,大功臣!”
林詩予笑着搖頭,心裏有點怨念。
張雲起那個傢伙上個月騙她來做這個報道,當時說好了要陪她一起來的,回頭人就不見了,聽他爸爸張老漢講,張雲起現在天天在醫院裏陪一個叫初見的女孩,本來還以爲他這個大老闆爲了聯盛的宏偉藍圖在日夜操勞,沒想到是兒女情長……
第二天,林詩予參加了由封陽縣政府牽頭,聯盛和龍灣鎮主導召開的建設龍景園加工生產園區協調對接會。
聯盛總經理李季林在會上明確表態要爲這一項目前期投資1000萬元。他還將聯盛未來的規劃介紹了一遍,對接三條生產線,打造生豬養殖基地和靈烏鴨養殖基地,明年將在全國市場推出封陽罈子肉,江川靈烏鴨系列特色新品,讓它和張記棲鳳渡魚粉一起,成爲江川對外宣傳的三張名片。
基於這一目標,龍景園罐頭廠將立足於雲溪村股份制農作物專業種植合作社,輻射龍灣鎮18個行政村,42878名農民,以包銷合同+散種模式面向全鎮農民訂購1600噸大豆和300噸花生,惠及不低於1000戶農戶,每戶農戶額外年收入不低於1000元,提供上千個就業崗位,帶動餐飲業、運輸業等周邊配套產業發展,幫助近萬農民初步解決溫飽問題。
這一規劃在一窮二白的龍灣鎮不可謂不宏偉,在場的政府領導十分激動,不斷強調政府層面會全力配合聯盛,改善龍灣鎮至雲溪村的路基、設施,前期規劃流轉一塊150畝的場地半個月內對接聯盛,平整土地,建設生產加工園區,全力支持龍景園打造生豬養殖基地和靈烏鴨養殖基地計劃。
林詩予把這些內容做了簡要記錄,接下來就是挨個採訪,聯盛的總經理和高管,封陽縣縣長,龍灣鎮鎮長,云溪村村書記,她聽了很多對未來富有建設性的話,爲民爭利的初步構想,但這不是她非常想要的那個內核,雖然她也不清楚她具體要的是什麼。
這次來雲溪村採訪打算呆五天,時間充裕,林詩予是土生土長的省城裏津市人,做了省報記者之後也經常走南闖北,在農村的日子並沒有什麼不習慣。
那幾天裏,林詩予觀察到的雲溪村人和鄰村的人不大一樣,在鄰村人眼裏,雲溪村那邊的人像發了瘋似的,起早貪黑採收菸葉,耕田插稻秧,應時搶收望天田的黃豆,把時間安排的滿滿當當,他們不光是把集體多年荒蕪了的地畔地楞全部拿钁頭挖了一遍,還跑到組裏分的山上開荒,把開荒地整得像棉花包一般鬆軟,邊畔颳得像狗舔得一般乾淨,還施了家裏的大肥。
他們做的這一切,都是爲了給來年種合作社計劃到戶的黃豆,一落了空閒,就往合作社的辣椒生產基地打短工,掙勞務費。
雲溪村合作社是飛出山窩裏的鳳凰張雲起在自己老家搞的,第一期只惠及68戶村裏人,窮閒的鄰村人落不到這些好處,不免有些眼紅,嘮閒嗑的時候,一直對她感慨說不得了不得了啊,這樣幹下去,用不了幾年,雲溪村許多人家要發得流油呀!
每個人似乎都對雲溪村的未來發展充滿了希望。這是林詩予採訪了很多村民之後的感受。然而,他們眼下過的日子在見慣了奢華生活的林詩予眼裏並不算好,也很粗俗,他們活着似乎不是在享受,而是在承受,沒明沒黑在地裏幹活,能填飽肚子就已經心滿意足,但是他們沒有城裏人的焦慮和不安,他們飽受滄桑的臉上,依然有着清澈的眼神。
林詩予不是悲歡主義者,她樂於進步。
有一天下午,她去正在規劃出來給龍景園建設加工園區的土地採景,回來的路上,遇見了一個中年漢子,漢子是個瘸子,拖着一車黃豆,可能是累了,脫了汗衫,坐在泥巴路邊的一塊石頭上抽旱菸棒。
可能是記者的天性,林詩予下意識就想跟他嘮嘮閒嗑,走過去坐在旁邊的石頭上,笑着問:“大哥,你這黃豆要送到哪裏去呀?”
中年漢子可能也知道她是省城來的大記者,倒是有着拘謹,磕巴巴地說:“村,村裏的合作社。”
林詩予問:“黃豆多少錢的收購價?村裏的人一般能賣多少錢?”
“1塊2一斤,能賣多少錢主要是看自己有多少地,雲起那娃娃照顧咱村裏人,有多少收多少,像我,3畝2釐地,能產一千多斤黃豆,估摸着有1300多塊錢吧。”
這些數據林詩予清楚,聊這些主要是爲了營造一個舒適的嘮嗑氣氛,她笑着說:“這個收入不低呀。”
中年漢子擺手:“這個不算啥,這只是一部分呢,咱村裏的辣椒基地有我的地,能拿土地分紅,我也入股了合作社,年底還有股金分紅。”
他說起這個有些來勁,也不拘謹了:“我這腿腳不利索,村裏頭照顧我讓我在合作社打掃衛生,每天上午和下午去一趟就成了,有勞務費領還不耽誤農活哩!哎呀,講起來這一年咱們村變化太大了!自打雲起那娃娃搞了這個合作社,真是家家戶戶都有了奔頭。”
林詩予笑:“那你覺得張雲起怎麼樣?”
中年漢子吸了一口煙,笑呵呵地講:“這個咋講哩,村裏你隨便拎一個人出來,都能給他講一車軲轆好話。我也一樣!總之吧,雲起那娃娃能爲咱們這些家鄉人幹實事,一個人是歪是好,也看他幹了多少實事,像一些領導幹部那樣,講大話吹牛搶功勞,那不能解決問題。往大點說,古往今來,哪個朝代是靠這些成事的?咱們中華民族可不信神哩!但是我就琢磨吧,咱們國家8億多農民,你說不努力吧不幹實事吧,個個起早貪黑在地裏挖刨,一年下來還是吃不飽飯,這,這個叫啥……”
“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
“對對!就是這句話。”中年漢子不住地點頭:“還是文化人有水平,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我們這些農民一輩子在土裏種莊稼,卻不知道捱過多少餓。”
林詩予問:“爲啥呢?”
中年漢子咧嘴笑,一排白牙閃亮亮的:“這個哪裏是我們這些泥腿把子想的明白的呀?我只曉得種地,但是,去年底雲起那娃娃在合作社籌建大會上講過一句話,我就覺得有些在理,他說,不能因爲整個國家都在跑步前進,就忽略了這些被撞倒的人。”
林詩予許久沒有說話。
時候不早,中年漢子把旱菸棒捲入腳底板踩滅,向她道了別,然後拖着一條瘸腿趔趔趄趄地推着架子車,拉着滿地排鼓鼓囊囊的黃豆,前行在灼熱的路上。路上那些往合作社送完黃豆回程的父老,像脫羈的老黃牛,腳步十分地輕快悠閒。大地無限延伸着,野草長滿了坡頭。
枯榮有時,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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