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鏡中人
類別:
都市言情
作者:
鄧丁字數:3423更新時間:24/07/05 11:18:25
這一天是1994年的6月26日。
忌:諸事不宜。
宜:沐浴、塞穴、祈福。
客廳裏傳來女人的哭聲,警察毫無感情的訊問聲,林子昊坐在臥室裏,盯着書桌上的日曆怔怔出神,他突然有一個疑問,怎麼也想不明白,不是說諸事不宜嗎?爲什麼“宜”的一欄裏又寫着沐浴、塞穴和祈福呢?
或許,這和這個世界一樣,看起來是這樣的,其實是那樣的。就像瓦爾扎內沙漠裏的蛛尾擬角蝰。它的存在就是欺騙與謊言。
窗外有桂花。
窗內桂花香,沁人心脾。
他身前的書櫥裏,世嘉土星、超級任天堂和PS1遊戲機以及各種遊戲光碟佔據了整整一層,更多的是盒裝CD和正版磁帶,書桌上,擺着電腦主機和裝有老式CRT顯像管的電腦顯示器,壓在文具盒下面的是一摞厚厚的高三試卷,桌角那臺索尼MD播放機,是同齡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也是林子昊的心頭愛。
牀頭牆上,貼着一張海報,是邁克爾·傑克遜在1988年格萊美頒獎典禮上跳舞的一個經典瞬間,《Man·In·The·Mirror》,中文名叫《鏡中人》,林子昊還記得第一次聽這首歌的時候,高明給了他一張小盤,盒子上的人有一個怪異的鼻子,捲曲的頭髮和過於蒼白的臉,他戴上耳塞,按下MD播放機PLAY鍵,然後進入了這個鏡中人的世界。
在後來的很多日子裏,林子昊老是想,相由心生,鏡中人的相之下,又是怎樣的一顆心呢?
林子昊望了眼窗前的鏡子。
這時樓下響起了警笛的呼嘯聲,帶走了那些身着制度的警察,小區裏聚集着看熱鬧的鄰居,有兩個嗑瓜子的人在狂笑,隔壁涼亭的下棋老人正互相對罵,客廳裏的母親哭着她那坐牢的丈夫。
林子昊知道,生活也好,學業也罷,本應該有的光鮮色彩,從這一刻起,全部都要褪去了,留下來的,是晦暗,是茫然,是絕望。
其實這一刻來的並不算早,在市一中見張雲起的那天下午,他爸爸林永強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他的時候,這個世界就已經崩塌了。
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錢的買賣沒人做。因爲成本太大,爸爸不願意眼睜睜地賠錢,於是打起了佔50%金額的獎品的主意。中獎信封雖然是在公證處監督下密封的,但由體彩中心的主任肖立軍保管,他在保管時用100瓦燈泡照信封,輕易就能找出寫着“桑塔納”的紙條,然後,爸爸會將前一期其他中獎者兌付過的“草花K”取來,交給事先找好的託,讓託直接進入第二輪抽獎環節。
在第二輪抽獎環節中,他再拿出幾個信封,其中一個信封裏有“桑塔納紙條”,他會暗示託去抽這個信封,從而騙取大獎,而真正抽中“草花K”的中獎者登臺時,拿出的都是沒獎的信封,那就怎麼也抽不走桑塔納。
這個騙局看起來天衣無縫,按理是不會出錯的,一直到初見的爸爸初大鵬上臺進行第二輪抽獎的那天出了簍子,肖立軍記錯了信封編號,工作人員拿出了含有桑塔納的信封被初大鵬抽中。偏偏那天收上來的草花K中,在驗證之後發現有一張是假的,肖立軍篤定初大鵬僞造彩票,於是引發了後面一系列的事故。
對於林子昊來說,林永強的這個故事摧毀了他的全部信仰,他從來沒有想過,他這個在他的生活當中無所不能且充滿了睿智一直教育他積極向上的父親是這樣的一個冷血貪婪的人,他從來沒有想過,他的那些超級任天堂遊戲機、電腦、索尼MD播放機和優渥的生活全都是建立在無數彩民的血汗錢之上。
他只是感到害怕,命運的無助和恐慌涌上心頭,意識到了就要失去眼前的這一切,幾乎是本能的,他用帶着哭腔的聲音追問他的爸爸:“那警,警察已經查到……”
爸爸說:“沒有。”
他立即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哀求說:“爸,那我們以後奉公守法,不這樣不就好了嗎?爲什麼還要自首?”
“因爲張雲起。”他那個爸爸又用錐子在他的心口上重重錘了一下:“我知道你討厭張雲起,你性格要強,又很高傲,不把他放在眼裏,覺得他只不過是個普通學生。但是,這個世界有的時候並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個樣子。子昊,你知道嗎?伊朗的瓦爾扎內沙漠裏有一種獨一無二的毒蛇,叫蛛尾擬角蝰,它的皮膚可以僞裝成岩石,尾巴上的活動鱗片經歷了擬態演變,能夠僞裝成食物鏈底端的蜘蛛,跟真的一模一樣,但是候鳥一旦飛過去撲食,它在分秒之中就會露出他殘暴兇狠的一面,直接把候鳥生吞活剝。張雲起,就是這樣一條蛛尾擬角蝰。他看起來是個普通學生,實際上,不簡單,能量大得驚人,他要替初見出頭,給初大鵬討一個公道。至於初大鵬的那張彩票到底是不是僞造的,現在連我也不清楚,但是,以前中獎的那些託的身份信息全都是假的,警方只要一調資料,就會露餡……”
“子昊,勾着腦袋幹什麼?不要哭,這樣解決不了問題,你知道我爲什麼要告訴你這些嗎?因爲早幾天也好,晚幾天也罷,你都要面對這個結果。我不想你看着我不明不白地去坐牢,然後變成一個滿身戾氣的人。是我造成了這個局面,除了我,你不要你恨任何人。因爲這只會害了你自己。你長大了,應該像個男人一樣看待問題了,我進去以後,家裏的生活可能會很苦,你要照顧好媽媽,努力讀書,不要像我一樣,你要做一個有出息的人。”
窗外的雨,唰唰地下着。
滿天黑色的雲朵,潮水般向北涌去。
與林永強自首那天一模一樣。
站在窗前的林子昊心裏感到了窒息。鏡子裏的他眼睛猩紅,充斥恨意,但是,他沒有忘記他爸爸說的話。
自那以後,他開始學着洗衣服,做飯,節約花銷,不再手腳闊綽毛亂用錢,不再去外面的餐廳吃小炒買永遠只喝一半的飲料,一下課就在走廊上討論哪個女生好看的日子徹底告別了他的生活,那些不該想也不該恨的人,從記憶裏刪除,放學總第一時間回家,學習比以前更努力了,常常熬到凌晨兩三點……他默默地試圖把灰暗的生活移入新的軌道,然而,生活之中依然充滿了薄涼的味道。
警察來過之後,風聲傳了出去,常常有人到他家的小區裏鬧事要錢,有一天,十多個彩民衝進他家裏,從頭到尾砸了個遍,錢沒有,值錢的東西全都搬走了,包括他心愛的索尼MD播放機。
媽媽只是抹眼淚,他默默地收拾了鍋碗瓢盆,晚飯熬了一鍋白米粥,碗都被打碎了,他就拿着鐵勺子直接在鐵鍋裏大口大口吃,媽媽呆呆地看着他,滿眼酸楚,後來,跟着他一起吃。
吃完飯後,窗外的夜晴了,有星星,他在滿屋狼藉的客廳裏坐了一夜,那些不該想也不該恨的人全回來了,腦海裏是爸爸、初見,還有毀掉了他的一切的張雲起。
天擦青後,他把昨晚吃剩下的白米粥熱好,夏天天氣熱,冰箱被人搬走了,鍋子裏的白米粥冒着一股餿味,他拿着鐵勺子一直吃到肚子撐住了,才把剩下的倒掉,重新熬了一小鍋白米粥放在餐桌上,然後揹着書包下樓去學校。
大清早的小區裏已經有人在路上了,兩個小男生,驚喜地指着他。他以爲他們有事找他。
“他爸爸是詐騙犯!”他們笑。
淺青色的黎明,風把天刮淨了。
幾顆小銀星星,彎刀一樣的月亮,斜釘在天上。
林子昊轉身回家拿了把水果刀!
來到學校,他直接去了高一156班。
張雲起正在課桌前吃棲鳳渡魚粉,吃得滿頭是汗,滿嘴是油。
“找我是吧?”張雲起看見他,拿紙擦了擦嘴巴上的紅油走出教室來到他面前:“有事?”
“你知道我爸爲什麼自首嗎?”林子昊的聲音有些沙啞。
“不知道。”張雲起說。
“你逼的。”
“那初大鵬的死又是誰逼的呢?”
“他那張彩票是僞造的。”
“是不是僞造的,警察說了才算。”張雲起明顯感覺到林子昊身上帶着強烈的報復氣息,這傢伙已經把他老子坐牢的事兒算在了他的頭上,這種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莽起來是不講道理的,如果擺在臺面上倒沒什麼,只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張雲起耐着性子道:“都是成年人了,看待問題還是儘可能理智一點。這件事到底誰對誰錯,警察會給個說法。總之,每個人都要爲自己的行爲承擔後果。你爸現在自首了,只要坦白,把問題交代清楚,積極配合,要不了幾年就能出來。當然,如果你認爲這件事是我的責任,那我可以給你一個建議,這次高考考個好成績,讀個好大學,混個堂堂亮亮出來,再來找我的麻煩。”
“你非要這麼高高在上的教育我嗎?”
“要不你來教育教育我?”張雲起知道他那番頗費心機的話白說了,林子昊連掩飾自己的情緒都做不到,中午放學後,得讓馬史找個人把這個危險分子給盯住,他擺擺手,轉身回教室:“腦子清醒點再來跟我談吧,有什麼問題也可以來找我。”
不管張雲起這番話是真心還是假意,落入林子昊的耳裏,只剩下羞辱,是那種不把他放在眼裏還要施捨善意的羞辱!
他眼睛死死盯着張雲起的背影,手握着兜裏的水果刀,感覺到血液在沸騰!然而也不知道是殘存的理智,還是性格的懦弱,那發抖的手怎麼也抽不出來。時機卻稍縱即逝。張雲起已經坐回了位置上,他已經失去了出手的好機會,他拔腿就往樓下跑去。
那一刻,他感覺他這個懦夫連最後的一點尊嚴也沒有了,他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多餘的!輕賤如空氣,誰都可以踐踏!但更讓他絕望的是,在林蔭道的轉角處,他遇到了一個此刻最不想遇到的女孩。
女孩穿着白棉布裙子,馬尾辮,腳下是一雙運動鞋,白色的短襪,胸前抱着一本《瓦爾登湖》,就這麼迎面走過來,盛夏的清晨格外寧靜,天空上有光,光照在她的身上,皮膚和白棉布裙子彷彿是透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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