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暴裂無聲
類別:
都市言情
作者:
鄧丁字數:4299更新時間:24/07/05 11:18:25
臨近晚自習結束時,天空飄起了雨。
仲夏的雨總來的突然,鋪天蓋地的,暴裂無聲的。
這樣的天氣,這樣一個一隻腳即將踏進兵荒馬亂的高三的時候,在教室裏參加晚自習的學生卻並不多。市一中在學生管理這一塊向來鬆懈,對於自由散漫的學生來說,相較於那些爲了拼成績把學生當成勞改犯一樣高壓管理的封閉式學校,這裏堪稱天堂,還沒有進入大學,就已經能夠體會到大學的悠閒生活。
江川市一中確實有這個資本。
它網羅了全市最多最頂尖的學生,也網羅了全市大量家庭條件相對優異繳納高昂建校費的普通學生,學校用這一大批普通學生所帶來的資源,傾注和供養金字塔頂端的少量頭部學生,每年的高考成績就足以笑傲江湖,至於那些成績不好的普通學生,只要不鬧事,全部放養,大抵是愛咋咋地吧。
其實走到這個高二下學期的尾巴上,絕大多數學生的成績歪好幾乎已經定了型,雖也有高三奮起直追成績陡然拔尖的,但終究是少數。總而言之,這時候,成績好的學生會更加刻苦努力,成績差的學生便開始放縱玩耍,尤其是那部分沒有父母看管一個月只回一次家的寄宿生們,平時上課睡覺,晚自習就混跡在租書店、桌球廳、遊戲廳裏,晃盪着那無處安放的青春。
156班,這天晚上來教室裏參加晚自習的大多是讀寄宿的女生,位置僧少粥多,大家可以隨便坐,有些愛講小話的女生都是三五幾個人聚在一起,聊天吃零食順帶看看書,小日子過得實在悠閒,有些用功刻苦的學生則是獨自一人選個偏僻的角落,隔絕干擾。
初見就是這樣,坐在僻靜的角落裏。
有的時候看書做題目,有的時候看着窗外的大雨發呆,有的時候,她心裏會想她那個因爲一張假彩票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繼父有沒有回家。不過既然答應了她,大概是回了吧。這樣,媽媽就不會擔心了。
初見想着這些,看着雨點噼裏啪啦地打在窗上,搖了下頭,也不知道爲什麼,她總忍不住記起下午去紅山弄麻將館的時候,他對她神神叨叨說的話:“你講,一個人幹了壞事,是不是一輩子當不得人了?”
晚自習下課鈴響後,參加晚自習的同學三三兩兩離開教室,她們沿着屋檐快跑回了宿舍,很快,教室裏只剩下了初見一個人,那時的天空黑的深沉,教室裏全部的燈都亮着,蒼白的燈光照在她那看書的身影上,風夾着雨絲從門口灌進來,帶來了冷意。
一直到接近十點半的時候,教學樓即將斷電,初見才收好課本,鎖門離開教室。
一路下樓,來到門口時,遇見了林子昊。
他大概也是沒有帶傘,在教學樓門口的屋檐下躲雨,戴着耳機,一隻手抄在褲兜裏,看見她走過來,神情卻並不顯得意外,只是下意識把另一只手上的煙扔進垃圾桶裏,才取下耳機笑着對她說:“剛下課呀?”
初見點頭。
兩人沒有再言語。
站在門口的屋檐下,等雨變小。
身邊的女孩,似乎讓林子昊有點不知道該幹什麼,一向在女生面前極有風度的他,身體有些僵硬,眼睛直直看着天空,拇指大的水柱彷彿貫通了天地,雨流狂落,雨點噼裏啪啦打在地上,升騰起一片水霧,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許是忍不住,他側頭看了身邊的女孩一眼,微低着頭,暖色的燈光映在她清澈的小臉上,讓他忽然想起了法國電影《心動的感覺》裏面的蘇菲·瑪索,他心臟跳動的厲害:“我爸馬上開車來接我,到時候一起回家吧。”
初見搖頭:“謝謝,不用了。”
林子昊笑了笑,臉上看不出多少失落,把手中的耳機遞給初見:“聽會歌吧?下雨的時候聽歌,感覺挺好。”
初見正要說話,這時,一輛本田雅閣出現在了路的盡頭,幾秒鐘後,車子便劈開風雨來到教學樓前。
車窗滑下,露出一張中年人白淨的臉,他的嘴脣旁邊有一顆黑黑的大痣,眼中帶着笑意:“兒子,上車。”
林子昊立時把單肩揹包頂在頭上,冒雨湊到車窗前,指了指後邊的初見說:“老爸,這我同學,沒帶傘,你先送她回家吧。”
中年男人早就看見後面的漂亮女孩子,伸手摸了摸林子昊的腦袋,笑得別有深意,隨後,他十分客氣地對初見講:“這位同學,你上車,我先送你回家。”
初見沉默了一下,禮貌地說:“不用了叔叔,等下我爸爸也會來接我的。”
中年男人聽初見這麼說,笑着點頭:“那就好,那我們先走了,你也早點回家。”隨即收回目光,叫林子昊上車。
林子昊勾着腦袋,臉上似乎帶有幾分少年氣的不甘願,中年男子只是無奈地笑,隨即升起車窗,把他的視線隔絕於雨幕之中。
初見站在屋檐下,看着本田雅閣無聲地滑入黑夜中,尾燈一閃,引擎轟鳴着離開。
那時的雨已經越來越大了,仲夏時節,本來燥熱的空氣忽然變得格外地冷。等到本田雅閣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路的盡頭後,初見擡頭看了眼黑黑的天空,她忍不住地想,省城裏津是不是也在下雨。
把書包抱在懷裏,初見擡起腳,直接踏進了雨水中,她腳下那雙繡了一朵茉莉花補丁的白色布鞋瞬間就溼了,一股涼意,從腳底傳到心間。
迎着大雨,穿過黑黑的校園。
跑到學校門口的時候,喘着氣的初見突然停下了腳步,望向前面停在雨中的私家車,車窗是打開的,透過雨幕,隱約能夠看到林子昊和林爸兩個人。
林爸拍了拍方向盤,招手說:“閨女,這麼大雨,你一個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聽叔叔的話好吧,快點上車,我送你回家,等下感冒可不好呀。”
很多時候,拒絕別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當對方誠心實意爲你好,而你又似乎沒有其他選項。當然,你明白,每一份疊加的情誼都不會輕,所有贈送的禮物,早已經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本田雅閣穿行在深夜的江川街頭上,初見看着窗外被風雨斬落的枝葉,想起了前幾天剛看完的《斷頭王后》。
“對了,你住哪裏?”
林爸把紙巾盒遞給後面的初見。
初見禮貌地說:“紅山弄,我叫初見,叔叔,麻煩你了。”
林爸應了一聲好,他似是想到什麼,無意地笑着說:“初見,你這名字應該出自納蘭性德的那首什麼人生若只如初見吧?呵呵,好名字吶,這個初姓我記得百家姓裏有,不過咱江川倒是挺少見的,初見,你爸叫什麼,哪裏人呀?”
初見沉默了一下:“本地人,叫初大鵬。”
林爸點點頭:“好好,有機會認識一下。”
過了會兒,他伸出有些僵硬的手,打開車裏音樂,是陳淑樺的《夢醒時分》:“你說你犯了不該犯的錯,心中滿是悔恨,你說你嘗盡了生活的苦,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你說你感到萬分沮喪,甚至開始懷疑人生……”
歌聲中,本田雅閣穿過風雨交加的夜。
漸進紅山弄棚戶區的時候,林子昊看着車子轉入一條泥濘的土路,土路的兩側,是一排排低矮破舊的瓦房棚屋,在黑黑的雨夜裏,亮着昏黃到泛着窮酸的光。
林子昊是第一次來這裏。
他從來不知道江川有這樣一個貧民窟。
車子抵達初見家門口的時候,他看着那三間老得像上個世紀的瓦房,好像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初見爲什麼常年是市一中高二年級的第一名,但他想不明白的是,這樣一片貧窮落後的土地,究竟是怎樣養育出初見這樣一個女孩的。
想着這些時,車子已經停下。
初見禮貌地向林爸和林子昊父子反覆道了謝,才推門下車,只是她剛轉身,黑漆漆的院門口忽然走出了一個打着傘的人影:“初見!閨女!是你回來了嗎?”
初見擡頭,看清對方是紅山弄居委會的於大媽,怔了怔:“於奶奶,這麼大雨你怎麼不進去?有事麼?”
於大媽“哎喲”了一聲,忙不迭跑過來拉着初見的手說:“閨女,你才放學回來啊,出大事了!剛纔你家來了兩個警察,你媽和你妹妹都跟着他們去醫院了,你媽媽跑到我家讓我在這裏等你,還讓我告訴你,你爸,你爸出了車禍!好像傷得很重,送到醫院的檔口時人已經沒……”
“轟”地一聲!
一個奔雷從天上直砸了下來。
初見耳邊轟然爆響,隨後,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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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大雨,冷。
本田雅閣在深夜的街頭上,奔馳着。
雨刷器掛去前擋風玻璃上一層又一層彷彿永無止境的雨水,卻刮不去車內的沉悶氣氛,把車開得飛快的林爸一句話沒講,後座上的林子昊則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默默地看着旁邊的初見,初見望着窗外,街邊的燈映着她蒼白的臉,雨水從發尖滴落,那副模樣,美得讓人窒息。
一路疾馳,車子很快抵達了醫院。
初見下車時,對林爸說:“謝謝叔叔。”
“不用謝,快去看看你爸吧。”林爸臉上掛着笑,嘴脣旁邊的那顆痣在燈下泛着光,他順手從副駕駛位上的黑色皮包裏掏出了六張百元大鈔遞給初見:“出了這麼大的事,一點心意,拿着吧。”
“不用。”初見擺手,禮貌說:“謝謝叔叔,你們早點回家,我就先過去了。”便推開車門往醫院大門跑去。
“初……”林子昊叫了一聲,便起身要跟着一起下車起醫院,但是,他的手被林爸一把抓住了,林子昊扭頭:“爸,我想過去看看。”
“你現在應該想的事情是回家睡覺!”林爸扔了林子昊的手,點了一根煙,望着在雨中奔跑漸漸模糊的女孩,手指在方向盤上敲了敲:“怎麼就死了呢,奇了怪了。”
林子昊莫名其妙:“什麼死了?你說初見她爸?你認識她爸?噢!對了,她爸初大鵬搞假彩票中特等獎的事情,你不可能不知道。我說剛纔你在路上怎麼突然問初見她爸爸的名字呢,爸,那這就更應該去看了呀,而且明天是週末,不用上課,同學家裏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我想過去看看,關心一下嘛。”
林爸已經啓動了車子,調轉方向盤:“你理由倒是挺多的。”
林子昊立時道:“心裏話。”
林爸笑了笑:“喜歡你這個女同學?”
林子昊表情愕然,隨即那張俊秀白淨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好意思的神情:“沒,沒有,就是好朋友。”
林爸撣了撣菸灰:“你馬上十八歲了,可不可以爺們一點?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喜歡……”
“可惜,人家不喜歡你。”
“你這話啥意思?”
林爸言簡意賅:“意思很簡單,以後離這個女孩遠點。”
“爲什麼?”
“沒那麼多爲什麼。”
林子昊擰得很:“爸,你講話能不能不要這麼野蠻?”
林爸突然踩了一腳剎車,這小子給他媽慣壞了,不把話講明白,大概是不會聽他的:“傻小子,連老子都敢罵,翅膀硬了呀你,不過你也別那麼擰,你爹過得橋比你走的路還多,難不成還會害你?很明顯的事情嘛,這個女孩根本就不喜歡你,當然,我說這話你心裏肯定不服氣,要跟你老子較勁,成吧,傻小子,那我就讓你服氣一下。”
林爸撣了撣菸灰:“就剛纔,那個初見坐在車上,按理來說,一個這麼大點的女孩,爸爸又出車禍了,這應該是她最孤獨無助最需要人關心的時候,在她親近喜歡的人面前,會表現出脆弱的一面,但是,剛纔她在車上有跟你透露過這方面的情緒嗎?有跟你好好說過一句話嗎?沒有嘛,人家明擺了就是不喜歡你嘛,不過人家不喜歡你有錯嗎?沒錯呀,你又不是人民幣,憑什麼人人都喜歡你呢?但如果你老纏着人家,就是你的不對了。”
林爸扔了菸蒂,伸手揉了揉林子昊勾着的腦袋瓜子:“你的一些做法,讓人討厭咱先不提,傷錢咱也不提,你老子我還不缺這三瓜兩棗,但傷心和傷時間呀!林子昊,麻煩你搞清楚,你還有倆月就得參加高考了,給你老子省點心吧,雖然你這麼大了,我也不想反對你談戀愛,但這倆月加把油,等你進了一個好大學啥好姑娘找不到?就這麼着吧,以後離這個什麼初見遠點。”
林子昊語噎。
他甚至連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
他清楚他老爸說在理,甚至字字誅心,但他的心裏除了那說不清的萎靡情緒,還覺得哪裏不對勁,如果他爸真是因爲馬上就要高考了而反對他追初見,那爲什麼在學校的時候那麼熱情地要送初見回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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