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一個愚蠢的女人

    時間回溯到今天傍晚。

    黃昏時分，在去清水見家留宿前，雨宮伊織提出要先回一趟自己家。

    【今晚我要住在喜歡的人家裏。】

    在給母親發完這條消息後，雨宮伊織緊接着又發送了這樣的消息。

    【晚上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說，所以請空出時間。】

    和清水見分別時有些寂寞，如果可以的話，雨宮伊織想一直待在他身邊，但因爲他們還是學生，所以那暫時是不可能的。

    想快點長大，結婚後就可以整天待在親愛的身邊……啊，我已經離不開他了。

    “絕對不能放開親愛的，要讓他對我產生依存，讓他沒有了我就活不下去……”

    對於自己這份沉重的感情，雨宮伊織有着自覺。

    那個時候，身邊的同學、朋友和親人都無法理解她，所有人都被那張虛假的笑容所矇蔽。

    只有清水見看見了那個在面具下哭泣的她，向她伸出手，將她從陰霾中拯救了出來。

    “絕對要讓親愛的墮落，墮落於我的懷抱之中。然後我也一樣會墮落，無論到哪裏，深陷於沼澤之中……一起墮落到絕對無法逃脫的泥潭之中。”

    想着這些，雨宮伊織乘坐電車回到家，打開門，說了一聲“我回來了”，但是屋內沒有人迴應。

    不過她還是能感覺得出來有人在家。

    在玄關整理好脫下的鞋子後，雨宮伊織走向客廳，發現雨宮美都果然在那裏。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伊織。”

    與平日有所不同，坐在沙發上的雨宮美都神情顯得有些生硬。

    雨宮伊織並沒有告訴她，自己要住在清水見家裏，但從先前的那條信息裏，“喜歡的人”這個詞應該可以猜到一些。

    當她坐在雨宮美都對面，準備說話時，雨宮美都先開口了。

    “……你去他那裏了嗎？”

    只是一句簡短的問句。

    但雨宮伊織知道她指的人是誰，所以點了點頭。

    “是的。我今晚要在清水君家住了。”

    “是嗎……”

    雨宮伊織總感覺哪裏有點奇怪……

    雨宮美都討厭清水見，所以雨宮伊織原以爲她們之間會發生爭吵，但實際上並沒有。

    從雨宮美都的表情上來看，不像是生氣，而是……放棄？

    “終究——”

    “……？”

    “終究我的女兒還是被奪走了……被那個人和那個女人生的孩子奪走了。”

    “到底在說什麼？”

    雨宮伊織沒能明白雨宮美都在說什麼。

    因爲母親對清水見說過的那些話，她曾經很噁心與她有血緣關係。

    但在那個夢境般的世界中，清水見的話讓雨宮伊織正視了自己，視野也同時被拓寬了。所以現在，她才能比以前更客觀地看待母親。

    看着一臉疲憊的雨宮美都，雨宮伊織突然想起了什麼。

    那是在看到清水見父親的照片時感到的違和，還有那種似乎在某個地方見過他的既視感。

    “……啊。”

    這一瞬間，雨宮伊織突然想通了。

    她曾經看過一張母親年輕時的照片，雖然只看過一次。但在雨宮美都身邊的那個男人……就是清水見的父親，清水涼！

    ……

    那是一段痛苦的過去。

    這是一個只在心裏思念着，卻沒有做出任何行動，不知何時就被別人奪走了心愛之人的愚蠢女人的故事。

    雨宮美都和家住附近的男生因爲偶然的機會而相識，在與他的交往中漸漸愛上了他。

    羞意讓她沒有勇氣向他告白，但那時的她只是在他身邊就已經十分幸福。

    但是……雨宮美都的初戀並沒有得到結果。

    她偷偷希望着自己某天能成爲站在他身邊的那個人，可一個突然出現的女孩奪走了那個位置。

    雖然用“奪走”這個詞來形容，但雨宮美都知道，那僅僅是出於她個人的怨恨。

    可即便如此，雨宮美都也沒能接受事實。

    “明明我一直在他身邊，明明我一直喜歡着他……然而，他選擇了那個女孩，那個女孩也沉浸在他的愛中感到幸福。”

    “爲什麼那個女的能……”

    “那個不良女既粗魯，又沒有一個女性的體面，爲什麼能留在他身邊呢……我真的無法理解。”

    但是，雨宮美都也知道自己在某種程度上是自作自受。

    “……”

    雨宮美都低下頭表情痛苦的模樣，雨宮伊織從未見過。

    在聽完母親所說的故事，雨宮伊織想起之前在清水見家見過的那張星野秋子和清水見父親的合照……

    她明白了爲什麼看到那個男人後會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是因爲她曾在母親的房間裏見到過那個男人的照片。

    默不作聲得不到任何結果，雨宮伊織只需要傳達給母親，她想要傳達的東西。

    “媽媽，是清水君拯救了我。”

    拯救。

    當雨宮伊織的話裏出現這兩個字的時候，雨宮美都打了一個激靈，擡頭震驚地看向她。

    “以前的我一直忍耐着。從不違背媽媽的話，一直按照那句“要看重悠一”的話去做——除了那天。”

    “媽媽，你也還記得吧？那天，我第一次遇到清水君的那一天，改變我人生的那一天，遇到我從心底喜歡的人的那一天。”

    “每天都過着覺得去悠一家裏很煩人的日子……只有那一天，我違背媽媽的話逃走了，那之後我就遇到了清水君。”

    雨宮美都對雨宮伊織的話沉默着，但雨宮伊織並不在意她的沉默，繼續說道：

    “那天傍晚，我們去了很多地方玩。在清水君身邊，我感受到的是一個可以不用壓抑自己，可以表現真實的自己的世界。”

    “至今爲止我已經提過很多遍了，我認爲那次與清水君的相遇是我人生的轉折點。”

    “如果沒有那次相遇，如果沒有清水君，我肯定無法成爲現在這樣，肯定只能被迫接受媽媽規劃好的世界，繼續殺死自我，就那麼生活下去……”

    一想到這裏，雨宮伊織不禁一陣顫慄。

    “在升學後，我再次遇到了清水君，在和他相處的過程中，我對他的感情慢慢地變成了戀愛。那也成了那時支撐着我活下去的理由。”

    “……”

    雨宮美都短促地進了一口氣。

    雨宮伊織沒有責備母親的打算，她只想表達自己的感受，說出自己的想法。

    她，雨宮伊織，不是一個任人擺佈的傀儡。

    “那個時候我就覺得他是個沒教養，討厭的孩子。既然有那樣的母親，那他沒接受到良好教育也是當然的。要是和他在一起玩，你也會變得骯髒。”

    “那是……”

    聞言，雨宮美都的神情難以置信地僵在了那裏。

    “這是媽媽那時候對我說過的話。我從來沒有忘記這句話……因爲這句話，我甚至曾經想過，爲什麼我會和你流着同樣的血。”

    “啊啊啊……”

    聽到雨宮伊織的這些話，雨宮美都終於哭了出來。

    無論雨宮伊織對過去是怎麼想，雨宮美都都有自信她是懷着愛養育女兒的。

    但事實是，在雨宮伊織說出相當於討厭和她做母女的話之時，她的這份自信已經被全部摧毀……

    看見眼前母親的樣子，雨宮伊織的胸口一痛。

    確實，媽媽曾經說過一些冷酷的話。我不知道她是出於何種情感，但是她從第一次見面起就刺向清水君的那些敵意，我不可能會原諒……

    但是，她畢竟是我的母親。她養育了我這麼久，而且並不是完全沒有對我表達過愛。

    “清水君說，他想要看見的是站在陽光下，最閃耀的我。所以我向過去說了再見，我也決定向前邁進。因爲我也不能一直停在原地，如果不跟上腳步的話，只會離我愛的人越來越遠。”

    “停留在原地……”

    雨宮美都恍惚地低聲重複着雨宮伊織的話。

    雨宮伊織不知道她的話是否能夠傳達給母親，但這些話全都是她的決心。

    說實話，雨宮伊織曾經恨透了母親。

    她至今無法忘記母親在那天對清水見說的話。那句話在她和母親之間徹底劃出了一道鴻溝，這是不爭的事實。

    雖然，雨宮伊織也不知道母親在說了那些話之後是怎麼想的就是了。

    這些事她沒有直接跟清水見提起過，但她其實無法容忍那些貶低清水見和星野秋子的母愛的言論。

    可當雨宮伊織看到和她一樣，一直被過去所束縛的母親時，她意識到，自己是做不出傷害母親的事情的。

    雨宮伊織把目光從低頭的雨宮美都身上移開，環顧了一下客廳。

    這個空間對於她和雨宮美都來說太大了。

    雨宮伊織依稀記得父親在她懂事之前就離開了，想來有些寂寞。

    “如果有清水君在的話，這裏會變得溫暖嗎？”

    雨宮伊織想起了清水見那時的話——“從今天開始，我期待着那一天，期待你把我照亮的那一天。”

    “如果媽媽成爲我和親愛的在一起的障礙，我或許會被逼着思考，要不要和你斷絕關系……”

    “可是……如果是我深愛的清水君，如果是拯救了我的心靈的他的話，就能實現那個三人其樂融融的未來。是他讓我有了這樣的期待，真的是好厲害啊……”

    雨宮伊織開始幻想着自己和清水見，和雨宮美都，還有星野秋子共處一室，一起喝酒聊天……

    那樣的未來會不會出現呢？

    “媽媽。”

    雨宮伊織試着呼喚她，雨宮美都擡起了頭。

    “我喜歡清水君。這份感情沒有人能阻擋，也沒有人能否定。我就是這麼愛他。請您一定瞭解這一點。”

    這就是雨宮伊織想要傳達的所有東西，剩下的就只能靠時間來解決……

    她不知道這樣會不會奏效，她只希望雨宮美都能理解她的心情。

    當雨宮伊織背過雨宮美都，走出房間時，她感覺到雨宮美都說了些什麼，但她沒有聽清楚。

    ……

    在雨宮伊織的背影消失前，雨宮美都喃喃自語。

    “結果，只有我在原地打轉呢……”

    雨宮伊織似乎沒有聽到雨宮美都的話，也沒有回頭，徑直離開了房間。

    雨宮伊織離開後，客廳內只剩雨宮美都一人時，她再次回顧起了過去。

    自己覺得喜歡的人被搶走了，又因爲奇怪的自尊心而不願接受事實。所以，她才想要提前讓雨宮伊織和近藤悠一打好關係，卻導致了現在這一切——

    “原來伊織並不喜歡悠一，反而對他感到煩心。站在女兒的角度，我這樣的媽媽是很讓人難受的吧。”

    雨宮美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試圖用笑容來掩飾內心的苦澀。

    “清水見，清水見……”

    她的嘴裏不停地唸叨着。

    在她第一次遇見清水見時，雨宮美都在他身上看見了所愛之人的影子，於是瞬間就明白了他是那個人的孩子。

    被忘卻的悔恨捲土重來，導致她以不像大人的態度對待了年幼的清水見。

    現在，雨宮美都終於發現了。

    如果一直對雨宮伊織喜歡的清水見保持那樣的態度，雨宮伊織會對她失去耐心，也是理所當然的。

    雨宮美都想到這，自嘲地笑了一聲。

    終究，自己完全沒有理解過女兒的想法，而最能夠理解女兒並幫助她的人，卻是清水見……

    “伊織……”

    雨宮美都絕沒有不愛雨宮伊織。

    那是自己痛過，從肚子裏生出來的重要的孩子……雨宮美都當然一直愛着她。

    正因爲如此，聽見剛纔雨宮伊織說出的否定她們之間血緣關係的話時，雨宮美都的心臟彷彿都要停止跳動了。

    那份衝擊強烈至此。

    但在聽完雨宮伊織的話後，雨宮美都再次回憶起過去，發現犯蠢的人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己。

    雨宮美都一人的問題，不僅影響到了雨宮伊織，還影響到了清水見……

    就這樣，她獨自在客廳整整呆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亮。

    “……？”

    雨宮美都沉思之際，門鈴響了起來。

    一般都會先確認外面來的人是誰，但此時疲憊不堪的雨宮美都沒有這個餘裕，便徑直走向門口，打開了門。

    然後，在那裏出現的是……

    “啊，伱好，昨天伊織忘了點東西，我是來送還給她的。”

    站在雨宮美都面前的，是那個人的孩子，數年未見的男生——清水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