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死刑
類別:
玄幻奇幻
作者:
chariot字數:4021更新時間:24/07/05 04:21:58
“在一個真神執掌國家,天使行於地面,聖者卑躬屈膝,半神多如牛毛的時代,難以培養出半神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家族的名號將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中,家族的徽記將鏽蝕成一塊紋理難辨的廢鐵,族人將淪爲平民和奴僕,而那些掌握神權的存在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能讓他們覆滅——他們將不再掌握自己的命運,他們的命運將不值一提。”
“神戰之下,曾被譽爲‘世界中心’的東大陸淪爲人間地獄也不過片刻的事情,那些生活在東大陸的人們沒有祈禱嗎?沒有哀求嗎?可神明和天使何曾理會過他們?”
“光輝已經逝去,我們這些角逐者們意識到,無法掌握命運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比起求得神明的垂憐,不如讓自己執掌神權。”
安德烈第一次聽先祖講起這些,是在十七歲,距離《土地保護法案》頒佈和圖鐸家族的退婚已經過去了三個月,但整個家族仍未從低迷的氛圍中走出。老人們怕年輕人動搖惶惑,於是選擇閉口不言,但他們就像火焰燃燒後的灰燼,再也無法發出振奮人心的光芒,年輕人們得不到指引,於是也變得庸庸碌碌,渾渾噩噩。安德烈感受到了這種趨勢,卻又無力改變現狀,他開始焦躁,開始沉迷於酒精,濫交,尋釁滋事,並隱隱期待着能把某個大家族的傢伙揍成豬頭。
就是在這種放蕩形骸的情況下,先祖找上了他。當時他身邊還躺着一個袒胸露乳的妓女。
在廉價香水,劣質酒水,汗臭味和脂粉味的包圍中,先祖向他講起那些古老的過往,一種奇妙的莊嚴感從心底升騰起來,隨即是一種羞恥感。
安德烈意識到,先祖才應當是壓力最大的那個。
在相鄰途徑高位者的打壓下,先祖沒能得到皇帝的器重,而在其他看過褻瀆石板的人要麼成神,要麼成爲天使——或者至少後人成爲了天使的時候,他依舊卡在序列3的位置,一直被“無法掌握命運”的恐懼所籠罩着,死亡和衰老的陰影徘徊在他的腳邊,可他的表情卻十分平靜,就像在談論一座巍峨險惡的高山,但他堅信自己可以登頂。
“在《土地保護法案》頒佈的情況下,家族的後來者要晉升半神,有三條路可走,一是去往北大陸的偏遠之地,二是去往南大陸,三是轉到相鄰途徑。”
北大陸的偏遠之地盤踞着六神,祂們互相爲敵,衝突不斷;南大陸是冥皇的領地,崇拜死亡和生殖,落單的北大陸人很容易直接充了活祭品;至於轉到相鄰途徑……安德烈快速分析着,很快明白了先祖打的是什麼主意。
“先祖,您需要我怎麼做?”
“我需要你假意歸順隱匿賢者,從祂的學派內部拿到隱者途徑的高序列魔藥配方和晉升儀式。”
“這將是一個孤獨的長期任務,你隨時可能丟掉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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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隨時可能會丟掉性命。”
在這五年裏,安德烈·斯蒂亞諾腦海中時時浮現出這句話,同途徑高位者近在眼前,他就像一塊砧板上的肉,可默唸這句話的時候,他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了下來——既然早就有了覺悟,我爲什麼要怕死?
“匿形之紗”被一隻手輕輕揭起,露出了他已經千瘡百孔的身體,那些長着眼球的玫瑰花散發出一種腐敗的香氣,讓他聯想到自己的死相——隱匿賢者會給他留個全屍嗎?
還是會斬下他的頭顱警示後來者?
“‘被縛者’途徑的小玩意兒。”透特觀察着這件紗衣的質地,“從能隱匿形體這點來看,應該對應序列5的‘怨魂’……異種就是這點麻煩,身體和靈魂都像被束縛着一樣,占卜和通靈都很難得到有效的信息。”
可你還是找到我了,安德烈心想,我早該想到的,你的知識既是祝福也是詛咒,在我接過饋贈的時候,枷鎖也套上了我的脖頸。
“您……咳咳……”他試圖發聲,卻吐出一口血來。
“分明不是真心信仰我,卻還要用敬稱,不嫌累嗎?”
斯蒂亞諾家的天敵,那個長輩口中陰險狡詐的弄臣,隱匿賢者的語氣平和如常,就像師長點撥後生,光是聽着聲音,安德烈就能想象出祂溫潤恬淡的模樣。
“如果還有力氣,就把頭擡起來吧。”透特輕輕嘆了口氣,“我不會說‘可以網開一面’之類的話,犯錯者,失信者,違約者,該罰俸的罰俸,該杖責的杖責,該斬首的斬首——如果我違背了自己制定的規則,那就沒人相信我的權威了。”
“你違背誓言,理應處死,但既然心存不甘,就昂首挺胸地死吧。”
安德烈擡起頭來,透特能通過收束“信息”削減直視神話生物帶來的精神損傷,所以他能將祂的樣貌看得很清楚。
隱匿賢者是出了名的喜歡在宴會上開溜,所以安德烈第一次近距離和隱匿賢者打交道不是在帝都的名利場,而是在五年前,在剛來北境的那天,在積着雪的廣場上。
他和族人們瑟瑟發抖,一方面是因爲寒冷的天氣,一方面是由於對相鄰途徑高位者本能的敬畏,而懷揣着祕密使命的安德烈更害怕他們搜身檢查,這樣一來,那件“匿形之紗”可就藏不住了。
安德烈悄悄擡頭看了一眼,卻正好對上那雙紫色的眼睛——儘管只有一瞬,他卻有種從裏到外都被看穿了的感覺。
他曾聽過一個傳聞,說隱匿賢者的雙眼中藏着宇宙的奧祕。
“安頓好之後,帶他們到裁縫那裏量尺寸吧。”
在他發愣的時候,隱匿賢者已經偏過頭去吩咐眷者,眷者有些沒反應過來,愣愣地“啊?”了一聲。
“做冬衣。”祂耐心地解說,“現在還沒到最冷的時候就凍成這樣了,過上一段時間準會生病,感冒流行起來很快的,懂?”
“哦!您說得對,我馬上去辦!”
眷者頓時面紅耳赤,在隱匿賢者面前,很多人會因爲自己理解能力的欠缺感到羞愧,但卻很少因爲不夠卑躬屈膝而惶恐。
“所以,你一早就……”
五年前的情景與眼下重合,安德烈想起那彷彿洞悉一切的一瞥。
透特微微一笑,“我不是觀衆,沒有讀心的能力,我只是平等地不信任所有人——不管你是不是姓斯蒂亞諾。”
安德烈打了個顫慄,一個可怕的想法在他的腦海中成形。
“學派的所有‘神祕學家’從你這裏得到的‘古代祕聞’都……”
都能在他們背叛的時候反噬他們?
“噓。”
透特將食指抵在脣上,嘴角微翹。在當老師的時候,祂會下意識地對主動舉手和答對問題的學生露出讚賞的微笑,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了現在,於是安德烈立刻意識到自己未說出口的後半句話完全正確。
事實上,作爲早在第二紀末就開始利用舊日祕聞的頂端存在,透特有足夠充足的時間在“知識”上打下屬於自己的烙印——一旦有人在接下饋贈後背叛,這個烙印就會變成催命符。
這大概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凡有言,必被知”。
“你就不覺得……”安德烈努力不讓自己露怯,“這麼做會讓那些信仰你的人寒心嗎?”
透特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如果你有一個被從神分食的朋友,就會明白所謂的‘虔誠’在聚合本能面前有多靠不住。”
安德烈愣了一下,靈性直覺瘋狂預警。
透特的聲音帶着一種蠱惑的意味,安德烈忍不住要把祂說的每個字都聽清楚……就像沙漠中的旅人明知甘泉中摻了毒藥,也忍不住要一飲而盡。
死刑已經開始,絞繩慢慢收緊。
“水手,歌頌者,閱讀者,觀衆和祕祈人互爲相鄰途徑,它們被合稱爲‘全知全能五途徑’。”透特不緊不慢地說,“而真實造物主,也就是你們口中的‘倒吊人’在第二塊褻瀆石板現世之前,還有另一個稱呼。”
“全知全能的造物主。”
一隻只眼睛在安德烈體表睜開,他能意識到這些危險的變化,可他依舊忍不住要去細想——既然死亡已經是註定的結局,那爲何不用最後的力氣去掀開歷史的一角?
既然他連死都不怕,那爲什麼要怕直視這世界瘋狂的本質?
“所以,是那三位分食了……”
獲悉的知識已經超出了位格所能承受的限度,安德烈再也站不住了,他倒在地上,四肢開始扭曲,融化,眼睛卻仍然睜得極大,看着幽深的夜空。
作爲一名曾經的“天文學家”,他一眼就找到了北極星的位置。
“是的,而在成爲‘永恆烈陽’,‘風暴之主’,‘知識與智慧之神’之前,他們被世人稱作‘純白天使’,‘風天使’和‘智天使’。”
“每逢盛大的祭禮,純白天使都會戴上用常春藤編成的冠冕,手持掛着麥穗和燈籠果的權杖,帶領十二個最優秀的歌者,向造物主獻上歌聲,祂將造物主比作劃破長夜的曉光,比作指引方向的燈塔,祂頌揚造物主的偉大與不朽,也說自己的信仰將和主的國度一樣永恆。”
“而風天使與祂正好相反,祂雖然是‘海洋歌者’,但歌唱的本領實在是讓人不敢恭維,‘野獸的吼叫都比祂的歌聲有節奏感’——紅天使是這麼說的,於是他們就會打起來,浪頭不斷被蒸發,火焰不斷被撲滅,但最後往往會在葡萄酒的醇香中收場。”
“不過比起‘杯’,天使的酒量往往得用‘桶’來計量,祂們能一口氣喝掉一到兩桶奧爾米爾葡萄酒。”
“而在這種時候,智天使一定會躲進神國的圖書館,祂一向喜歡清靜,我坐在長桌的左側記述家鄉的歷史,祂便坐在右側整理各個教會呈上來的卷宗,常常一坐就是一個下午。我們都不喜歡在幹事的時候說話,但祂偶爾會自言自語地抱怨底下的人報告寫得亂七八糟,橫豎抓不到重點,溢美之詞倒是一抓一大把。”
“於是我就提議祂弄個表格,什麼時候,什麼人,做了什麼事,一目瞭然。”
安德烈感覺雪地輕輕下陷,隱匿賢者坐在旁邊,用清亮的嗓音將那些如詩如畫的日子娓娓道來,死亡似乎都成了一個緩和的過程。
他想自己一定是瘋了,不然爲什麼會越聽越入迷呢?
他甚至還問了幾個問題。
“其他海洋歌者的歌聲也像風天使那麼難聽嗎?”
“只是個別罷了,也不乏能在祭禮上獻唱的海洋歌者。”
“神子們那時已經出生了?”
“是的,祂們的出生便是光輝年代開始的標誌。”
“所以東大陸確實是曾經的‘世界中心’?”
“這個說法其實是指東大陸的一座神殿,人們在做重大決策之前都會去那裏請求神啓,比如商人涉足新的產業,開拓者建立子邦,政治家競選職位……”
一問一答間,天色開始泛白,他的頭腦卻越來越昏沉,視野中的北極星已經不知所蹤。
真冷啊。安德烈想,比起雪地,我更想死在鍛鋼的爐火旁。
比起掌握那看不見摸不着的“命運”,他更想握緊鐵錘,一下又一下地將金屬敲打成標準的形狀。
“抱歉,先祖……我終究只是個工匠。”
在陽光的照耀下,他殘餘的靈性開始消融,非凡特性在他慘不忍睹的屍體上析出,寶石一樣閃閃發光。
“工作結束了?”
阿蒙現出身形,剛剛祂一直在默默旁觀。
“還得提醒一下奧利維亞,記得給安德烈·斯蒂亞諾的妻兒發撫恤金。”
透特站了起來,迎着朝陽活動了下筋骨。
“唉,我的袍子溼了,幫我弄幹一下唄?”
天知道祂剛剛爲什麼要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跟一個註定要死去的間諜說這麼多有的沒的。
阿蒙突然覺得祂就像一本永遠沒有結尾的書,每當自己以爲讀的差不多了,就又彈出來一個新的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