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節:污濁(一)
類別:
玄幻奇幻
作者:
Roy1048字數:4421更新時間:24/07/05 04:15:10
生活在文明社會裏的人,時間長了會逐漸忘卻自己作爲生物的一些本能。
分工合作使得人類社會作爲一個整體可具備更高的效率,但在某些層面上卻也弱化了每一個個體的生存能力。
獵人代勞了追蹤和獵殺動物的部分;屠夫代勞了處理獵物屍體的部分。在大部分文明社會的城區人們可以方便地獲取肉食,卻有可能連怎麼放血怎麼分割,甚至於這些‘肉’在還活着還行走着時是什麼模樣也不大清楚。
一件物品比起自行從製作工藝與細節判斷品質,更仰仗專業人士的言辭——而這也就給了口若懸河的騙子們欺瞞的空間。
城裏出身養尊處優遠離荒野的市民與貴胄階級跟常年在外奔走的冒險者與獵民,最大也最明顯的區別,就是對自身能力的應用。
越是常年生活在發達城區的人,越會演變成只依靠視力判斷一切。
聽覺、嗅覺、觸覺、味覺;對溫度的感知;自身的肌肉和骨骼的控制能力。許多人類作爲一種生物歷經極爲漫長的時光發展出來的感官與能力,都在有如受精心照料的花園一樣安全無虞的文明社會中,因爲用不上抑或有他人代勞,而在極短的時間內便退化了。
萬幸的是,這種退化並非不可逆的。
即便是在花園裏長大,出去進入荒野之中磨礪,假使能生存下來的話予以時日,也依舊能重拾起這些祖先的本能。
皮膚的觸覺是感知危險的第一道防線,那些不應觸及之物帶來的尖銳或者刺激體驗會讓你下意識地想要遠離。懷疑有毒的植物在入口之前先折下葉子擦拭於表皮,若是感覺辛辣刺激就不要食用。
腐敗的物品與排泄物帶來的酸臭氣味意味着毒與有害,嗅覺與深埋在本能之中的厭惡感會成爲你規避的基礎。而不認識的植物果實入口若是有苦味或者過於濃郁的酸味,人的本能也會告訴你吐掉而不是嚥下。
你的身體知道什麼東西是危險而需要規避的,這是歷經漫長以百萬計的歲月演變出的本能——而仰仗這種本能,便是在荒野之中作爲個人能生存下去的基礎。
本能幾乎不會欺騙你。
所以人們經常有的所謂‘錯覺’。
也或許並不是錯覺。
————
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
彷彿高溫高溼度下,明明身體很熱卻無法有效排汗而又黏又熱又悶,而即便是原本視作救贖的涼風吹過,也會在之後渾身瘙癢難受。
又彷彿是十幾二十小時未能睡眠,在高強度集中精神的亢奮夜晚感覺神經過敏見啥都像是怪物嚇一跳的杯弓蛇影。
這種混合了亢奮、煩躁與不適的感覺足以將專業程度欠缺的隊伍中暗藏的矛盾點燃,使得整支隊伍分崩離析。而即便是亨利他們這樣十分專業的隊伍再加上有藥師一直在提供提神用的精油藥膏,許多情況的表現也同樣大打折扣。
注意力渙散,精神不集中。走在平地上都時長感覺地面不平而有些失衡,一些路段灌木橫生更是各種衣物被勾掛到甚至被自己撥開的枝丫抽打。
磕磕絆絆做什麼都不順,思維速度也變得緩慢又遲鈍甚至喝個水都會把自己嗆得咳半天。莫名其妙添了一大堆傷口,感覺整個人怎麼動都不對勁,可又毫無方法脫離這種狀態。再加上還經常因爲風吹草動一驚一乍。普通人都會對這種情況感到莫名火大,就更不必提自尊心極高的和人武士們了。
亨利解釋這一切是一種被稱爲“魔力暈”的現象,短時間內暴露在濃度過高的魔力環境內身體產生的排斥反應。像這樣的還算輕微,再嚴重一點的症狀,用一般人最好理解的比喻會像是飲酒過度的宿醉。
只是這樣的話又引出了第二個疑點——真正進入到所謂魔力高濃度區域——也即是裏世界——的只有一部分人,但這種症狀卻是包括留守者在內除了賢者以外所有人都出現了的。
並且他們是在與鉑拉西亞的接觸後四五天內陸續出現的,如今都已走出十日左右的路程,也還不見消退。
作爲智囊存在的賢者將信息鋪開後,博士小姐與他共同推測原因大概仍舊與鉑拉西亞破壞的神社有關。
綾所知的新月洲傳說裏,神社是按照所謂靈脈的分佈設立的。而結合亨利的知識,可以理解爲這些神社是設立在一道現世與裏界最薄弱的裂縫上,作爲某種鎮壓用的節點。在詳細瞭解這點之後綾花了很長很長時間去消化,新月洲漫長的歷史使得許多神話傳說都被人們只當成民俗故事聽講,但追根溯源很大一部分其實是有歷史依據的。
只是如今的人們已經將其忘卻。
月之國雖然政權大部分時候算是統一,但土地上自然災害頻發,種種問題其實也一直不算少見。近一千年的歷史尚且有詳細記載,再往前去,就幾乎都只有《建國神話》中的描述了。
每一位和人貴族都熟讀《建國神話》,這是新月洲——或者說和人建立的月之國的文化根基。
厚厚一卷描繪四千餘年歷史的《建國神話》乍看冗長,但因爲跨度極大,實際上往往只記載一些“重大事件”。
幾百字便概括百年歷史的建國神話裏大多數內容都是作爲神子的皇族在人間的豐功偉業,充滿了戲劇性的征服與戰勝大敵挽救蒼生的故事。但關於神社相關的事情現在讓他們回想起來,或許只有寥寥幾筆關於某位皇族在過去撥款修復神社的記載。
“修復。”
“從未有新建。”記憶力非凡的博士小姐回憶起來,強調了這個重點。
結合亨利所知,一個令人不安的猜測逐漸浮出。
也許他們並不只是遺忘了這座神社的存在。
而是根本無力維護與修復。
——但讓我們話歸原處。假使按照博士小姐與賢者的假說,神社是某種抑制用的節點,那麼一座神社被毀影響區域必然遠不止神社本身所在的區域。
就像水壩如果坍塌,影響的會是整個上下游一樣。
所以一行人明明已離開神社有十日的路程,卻無法脫離魔力暈的影響,正是因爲實際上哪怕走出這麼遠他們也依然還處在邊緣地帶。
這是一種略微細思便令人感到惶恐的可能性。
因爲十日左右的距離上是有村莊乃至於城鎮存在的,那是他們原先預定的補給地點,儘管因爲附近的戰亂他們也做好了情況不對立刻遠離的準備。
有人存在,光是這一個可能性就會把事態的嚴重性瞬間擴大。
神隱的人,受影響而陷入癲狂的人。人口數量越多越容易讓情況變得混亂而不可控制——這還只是其一。
“會受影響的不止是人。”賢者如是說道。
在表裏區別變得不是那麼涇渭分明的地方,所有有能力認知‘道路’存在的生物,都有誤入的可能性。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概念呢?
家養的貓咪或者狗兒,可能在夜裏嗅到了什麼開始咆哮,接着一下竄出路口或者門口的瞬間便消失了。
而等到過了一段時間歸來時,儘管外表上可能看起來還一樣,熟知它們的飼主卻可以感覺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它已轉化爲某種超乎凡人認知的存在。而最令人不安的是,由於在兩個世界穿行關乎的是對於‘出入口’‘道路’‘門扉’之類的認知,而非地理意義上的門扉與牆壁。
所以這些已被裏界腐化的生物,會從各種人類所無法理解的地方出現。
試想一隻蟑螂,可以將壁櫃縫隙或者門窗上的小洞判斷爲“出入口”。它們可能就在你家裏進入了一個奇妙而難以描述的詭譎世界,而後適應了其中的環境產生了某種突變,又回到了你的家中。
將這一切鋪開以後,隊伍中的許多和人立刻便想起了那些流傳在民間的魑魅魍魎的故事。
那些人們在夜裏睡眼朦朧間的驚鴻一瞥,像是瞧見了什麼古怪生物卻又告訴自己這不可能發生這只是錯覺而安心下來。
可若它們不是錯覺呢?
面見怪異而又僥倖存活的人們將其當成一種朦朧的夢境,認爲自己只是因爲疲憊而分不清現實與想象。
而不幸者們則永遠沒有機會反駁這些人。
原因不明只留下鮮血與殘骸,連足跡都找不到的迷之野獸襲擊在整個新月洲歷史上都不算少見。有的最終抓到了‘犯人’——通常是某個在當地人人唾棄的愚笨之徒被屈打成招按照公文書宣稱他設置了一套極爲複雜的手法僞裝成野獸謀殺——但更多的,只是變成不了了之的懸案,最終隨着時光褪色。
只有當發生過慘案的地方變成了廢屋,而附近頑皮的孩童好奇地壯着膽前來調查,從中聽聞不可描述的野獸吼聲與某種帶有利爪的四肢在朽爛木板上行走的聲響,而驚慌失措地大叫着跑回家告訴父母時,它們才偶然會被人記起。
怪異與魍魎都是真實的。
“停一下。”儘管頭昏眼花,博士小姐卻依然還是憑着職業本能注意到了躺在路邊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野兔死屍有些什麼不對勁。
“這毛色。”第一眼吸引她的是雪白如家兔的毛色,更靠近北方的野兔確實會在冬季換毛以更好地在雪地中隱藏自己——可這裏是濟州,每年頂破天也只有最寒冷的月份會下那麼幾次雪的地方。
而且現在才不過初秋。
但詭異的地方還不止這一點,亨利伸手攔了一下就要跑過去調查的綾。
“沒有傷口,等一會。”他這樣說着,接着從地上撿了根木棍碰了一下。
“吱——!!”像是老鼠的刺耳尖叫聲在一瞬間傳出,緊接着地上的白兔屍體忽然整個彈了起來以極高的速度撲向綾的所在。
“嘭!”但它被亨利的大手直接抓住。
“吱——!”因爲身高差的緣故,博士小姐就這樣目瞪口呆地見證最爲荒謬的一幕在自己的眼前上演——整隻兔子的胸腔和腹腔都展開,隱藏在雪白毛皮下的皮膚邊緣裏帶着鋸齒邊緣的尖銳牙齒由肌肉帶動着伸展開來——它的整個胸腔和腹腔都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長着牙齒的胃。
酸臭的氣息隨着幾根滿是尖刺的觸手從中探出,試圖像蟒蛇一樣纏捲上賢者的手臂反擊他。
“咔噠——”亨利折斷了這只勉強還能叫做兔子的生物的脖子,但這並沒有阻止它的行動。賢者緊接着把它丟在了地上然後用厚實牛皮製成的靴子重重地踏了上去。
人高馬大的賢者一腳足以踹死一頭野豬。
“噗呲。”的一聲這只怪異的兔子也沒了聲響,而回過了神來的博士小姐撿起了一根小樹枝剝開了被踩爛的兔子身體——雪白的毛髮混合了胃酸、泥土和血液,裏頭還有一點點如今他們已經十分熟悉的黑色液體。
“前肢已經沒有作用了,肩胛骨都化了。”她把整個身體撐開以後看着內側這樣說道。
“盆骨倒是還在,剛剛應該就是單純利用後肢跳起來的。”
“頭部......也已經沒有作用了。”
“整個腹腔和胸腔變成了胃,沒有腸道,應該是直接吞食獵物之後進行消化,再把不能消化的部分吐出來。”博士小姐嘆了口氣:“因爲頭部沒有了作用,它沒有嗅覺、視覺和聽覺。只能被動地等待外界的刺激來確定獵物的方向,之後就一口氣撲上去試圖儘可能吞噬足夠多的部分,吸收作爲營養。”
“與其說這是只兔子,不如說是某種假裝成兔子的伏擊型狩獵者。但是......小刀借我下。”她說着對旁邊的璐璐探了下手,後者遞來小刀之後綾將已死的兔子腿部切開。
“果然,如果只是擬態的話剛剛的行動能力也太強了一些。”切開的皮膚下有着完整的肌肉和骨骼,她又切了一下已經失去作用的前腿,裏面同樣是完善的生理結構。
“這就是一隻普通的兔子,或者說,以前是。”她擦乾淨了刀,還給了璐璐,而後者盯着兔子腿好一會兒,旁邊的洛安少女扯了她一下搖了搖頭:“不能吃。”
“這種事,以後會經常發生?”綾看着亨利這樣問道,而後者聳了聳肩,又搖了搖頭。
“但願別吧。”
“做好戰鬥準備。”賢者接着說,其他人仍舊因爲魔力暈而有些注意力渙散,鳴海往自己人中又抹了一下薄荷膏並且深吸了一口,精神略微振奮之後開口詢問:“怎麼了,先生。”
“你們也許因爲魔力暈的影響和薄荷藥膏蓋過去了沒聞到,從剛剛開始。”
亨利一字一句地說道。
“空氣中就一直有一股燒焦毛髮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