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思慮周全老太君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睡醒就餓字數:4426更新時間:24/07/05 04:01:32
到了戌時二刻,除了門房的燈籠,其他地方就只剩下昏暗的燭光了。
賈母鬆了頭髮,靠在牀邊,琥珀正跪在下頭給她揉腳。
賈母嘆道:“人年紀大了,總是這裏不好那裏不舒服的,這腳又腫了。”
“許是今天吃的鹹了些。”琥珀柔聲勸慰道:“中午的糟鴨脯醃過了,下午的茶您比往常多喝了兩杯,晚上的湯,您也多喝了半碗呢。”
正說着話,鴛鴦進來了,賈母手一揮,琥珀起身離開了。
鴛鴦接替了琥珀的位置,道:“都安排好了。”
賈母嗯了一聲,道:“好吃好喝供着,經常去瞧瞧他。”
鴛鴦等了一會兒,見賈母沒話說,便又問了一句,“可要準備東西,叫他跟寶二爺一起去上學?”
當日林家的信她雖然沒看過,不過卻聽賈母提過兩句。
賈母年紀大,覺頭少,臨睡前總愛說兩句家裏這些子孫的事情,林姑爺說怎麼安排這人,鴛鴦是知道的,說是要啓蒙要教規矩。
賈母心中早已有了主意,道:“不必。既然是乞丐出身,他那個樣子就可以,若是教了學問學了寫字,反而刻意,學得四不像就落了下乘。”
鴛鴦說了聲好,思忖着賈母的意思,試探道:“這人不過是個乞丐,見了老太太連個頭不磕,自視甚高。我瞧他很是有幾分小人得志的張狂樣,別把寶二爺教壞了。”
賈母笑了一聲,道:“寶玉天性純良,對待下頭丫鬟小廝都好,卻也不是不識好歹的。”
“還是老太太看得透徹。咱們那家學是讀書的地方,他大字不識幾個,寶二爺讀的是聖賢書,去了就是耽誤寶二爺的前途了。”
“你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罷了。這是林家送來的人,萬一叫人誤會這是我的意思,我是要治你的罪的。”
“奴婢是萬萬不敢在外頭亂說的!”鴛鴦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賈母牀前鋪着厚厚的地毯,疼倒是不疼。
“你知道就好。”賈母半閉着眼睛打了個哈欠,鴛鴦忙上前伺候她躺下,又給拉了被子,規整好了牀幔,這才輕手輕腳的出去了。
牀幔裏一片漆黑,賈母又睜開了眼睛。
那一番似是而非的話果然奏效,這些人果然都誤會這是她的好女婿獻上的祥瑞,誰能想到林如海是託付賈府讓他做官呢?
就跟前頭的賈雨村一樣。
今兒看見人,對林如海爲什麼給個孩子鋪路,還要舉薦他做官,賈母有了點想法。
這人的眼睛跟年輕時候的林如海有幾分相似,不是那種一模一樣的相似,而是有林家人的風格,一看就覺得可能是親戚。
加上這人的年紀,十歲上下……若是當年敏兒生的那個男孩子活下來,差不多也該是這個年紀了。
賈母輕輕嘆了口氣,當年國公爺看重林如海的前途,小小年紀就中了探花,前途無量,正是他們國公府尋找新出路的好幫手。
除了身份,林家最看重的是賈敏好生養,作爲賈敏的母親,賈母生了兩子一女,全都養活了,那她的女兒自然也該能生這麼多,這對幾代單傳下來的林家可太重要了。
兩家都有意,結親是挺順利的,可惜再往後就一點都不順利了。
畢竟她這兩個兒子一個比一個不爭氣。
老大文不成武不就,國公爺手把手的教他怎麼做京營節度使,下頭還有那麼多老部下幫忙看着,他愣是沒學會,最後國公爺無奈,把這差事轉交到了王家手上。
王子騰也因此飛黃騰達,又在皇帝上位的時候起了些作用,現在更是升了九省統制。
老二雖酷愛讀書,可惜怎麼考都不中,還是國公爺臨死前厚着臉皮上了摺子,給他求了個官。
可惜不是科考上去的,五品就是頭了。
她的敏兒呢?嫁進林家過得也不好,成親十幾年才生孩子,統共就生了這麼一子一女,兒子死了,女兒還病懨懨的。
“人算不如天算啊……”
賈母輕輕一聲嘆,除了林如海確實是前途無量,別的都沒實現。
可她女兒都死了,她要個前途無量的女婿做什麼呢?總之林如海是不能再升官了。
至於那個十歲上下的孩子,還是先長大成人再說吧。
欽天監再怎麼說都是皇宮輔臣,又不是他們賈府的家奴,哪裏那麼容易就進去了?
他們這等有爵位的人家,婚喪娶嫁,甚至出行或祭拜,都是要去欽天監擇日子的,賈母對欽天監也挺熟,人家都是祖傳的手藝,他一個乞丐,病了一場就什麼都會了?
想也不可能。
林如海看見他就想起自己早死的兒子,她可不會昏頭,萬一獻上去沒那個本事,被陛下怪罪呢?
他們賈府本來就江河日下了,一點錯兒都不敢出。
再者他又是乞丐出身,連字都不認得幾個,怎麼做官?
賈家熟知的幾個欽天監官員,不說一手好字,但都是好好讀過書的,乞丐?會寫自己名字都不錯了。
再者人家欽天監的官員,都是家學淵源,這塞個乞丐進去,還只有十歲,人家也不服氣啊,萬一欺負他怎麼辦?
要是欺負的狠了,他心生怨恨,給林如海還有賈家使絆子又該如何是好?
這不兩頭不討好?
所以當成祥瑞送給太上皇,然後被送到皇莊上,就是最好的結果了。頂着太上皇壽禮的名號,誰又敢給他臉看?
連皇帝都不敢。
總之,一個乞丐,能在榮國府住上一個月,還有伺候國公爺的下人伺候他,還能進宮漲漲見識,最後借戴公公的手去皇莊,變成皇帝的家奴,那已經是幾代人都求不來的福氣了。
若他有真本事,將來長大了,學了寫字,懂了規矩再去欽天監,也是一樣的。
如今她鋪墊好了,獻祥瑞這事兒,早個幾十年還算正常,現在卻是被人詬病的,主子們言語裏但凡帶出來一點,下頭人就得跟着風向來了。
她餌灑了下去,下來就看她這一家的好兒女跟下人們怎麼待他了。
總之她沒說過這是祥瑞,誤會都是別人的事兒,等得罪了人,最後她逼不得已出手解決問題,也怪不得她,全府上下知道事兒的,都得念她的好,同樣得死死瞞着。
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
別的事兒上還要窩裏鬥,這種事情,那肯定擰成一股繩的。
賈母過了一遍自己的計劃,終於是舒心的睡了。
不遠處賈赦的院子裏,眼看着快到就寢的時候了,邢夫人磨磨蹭蹭去了賈赦屋裏問安,賈赦正跟兩個小妾吃酒,旁邊還有個妾在彈琵琶唱曲兒。
見她進來,三個妾都站了起來,恭敬的叫了聲“太太”。賈赦表情嚴肅起來,手一擡,屋裏伺候的人出去了。
賈赦道:“你個沒出息的,又叫人提前趕回來了。”
邢夫人臉上表情不太自然,道:“老太太不喜歡咱們,我又有什麼辦法?”
她上前給賈赦倒酒,然後一字一句說了賈母屋裏的情況,她也不在乎顧慶之,最在意的是老太太明明不喜歡薛家,怎麼就衝她撒氣呢?
“薛家人都在咱們家住了一年多了,我都忍不下去了,老太太竟然這麼能忍?那老國公爺的姨娘怎麼一個都不剩呢?國公爺的庶女怎麼一個都沒留在京城呢?國公爺的庶子更是連命都沒了。”
賈赦嗤笑一聲,瞥了她一眼,道:“明年薛家還得在榮國府過年!”
邢夫人一驚,“這不能吧?他們京裏又不是沒宅子,當日要說是稍解姐妹思念之苦,住上兩月等房子收拾好了就走,再說就是他們薛家要有庇護,怎麼不住到王家去?那是她孃家,住着豈不更名正言順?如今選宮女也落空了,還拿什麼金鎖打寶玉的主意,二房能忍?”
“怪不得你在老太太面前討不了好。”賈赦一杯酒下肚,邢夫人又給他倒了一杯,柔聲細氣恭維道:“老爺,我小門小戶出身的,還得您多教教,免得出去丟咱們大房的臉。”
“老太太年紀大了,忌諱是一天比一天多,在她面前,得要你好我好大家好,要一片祥和,要花團錦簇,要和和美美。”
賈赦撇了撇嘴,放下酒杯,自嘲的笑了一聲,“不過你勉強也能看出一點東西來,也不算太傻。薛蟠那大傻子打死人,你知道賈雨村怎麼了結的?說他被姓馮的鬼魂索命死了,薛家這一房沒男丁了,他們絕戶了!他們不躲進榮國府,鋪子家產都得叫族裏收回去。”
邢夫人嗯了一聲,賈赦又道:“還有那姓馮的小子也不是什麼軟柿子,你想想薛家是什麼身份?姻親都有誰?關係有多少?他敢跟薛家搶人,他自然也不是一般的鄉紳之家,只是沒想到薛蟠是個傻子,敢下狠手。這案子了結得不清不楚,馮家怕是也憋着氣,一直差人盯着薛家。薛家回不去金陵了。”
“薛家在京裏的親戚,除了咱們就是王家。王家的爵位都被收回去了,要說庇護,他不如咱們。再說王子騰,他才升了九省統制,看着是蒸蒸日上前途正好,多少人眼紅着呢。他能在這個時候收留姓薛的?萬一被人蔘一本呢?能把薛蟠的案子了結,裏頭用了多少關係?馮家可不是窮苦百姓。再說讓這麼個親戚住在家裏——”賈赦冷笑一聲,“他怕自己孩子被帶壞了。”
“總之不能不管,案子發出來要牽連王家,也得牽連咱們,管了之後就更難了,得一直管着。”
邢夫人嘆了口氣,“那就把這個禍根子扔到咱們家了?雖然正堂被人佔去了,可襲爵的是老爺啊。這敗壞的可是老爺的家風啊。”
“咱們如今可比不得王家嘍……”賈赦一聲嘆,不過隨即臉上就有了笑容,“我兒子又不跟薛家人來往。就是我那兒媳婦,平日也不見請她薛姑媽跟她薛表妹來坐,你不是也說了,她連她薛表妹都不帶理的,把兒子當餌丟出去的又不是我。”
邢夫人也笑了幾聲,她最想看的就是佔了正院的二房倒黴了。
“林姑娘來住了這幾年,我看老太太那意思,是要親上加親的,林姑爺出身好,前途更好,寶玉又不好好讀書,也不肯與貴族子弟結交,一天到晚在脂粉堆裏廝混,蹭這個香粉舔那個胭脂的,我還覺得委屈了她。要是配薛家的那個姑娘,倒是正好。”
賈赦看着她又是一聲冷笑,略失望的搖了搖頭,“你以爲二房願意?兩個她都不願意。你來的晚,要是你進來的時候我那妹妹還沒出嫁,瞧瞧她過得什麼日子,你還得伏低做小捧着她,你也不會喜歡我那外甥女兒的。不過是拉個人跟老太太打擂臺罷了。”
賈赦抿了一口酒,笑道:“她大女兒進宮,女史也是有品級的,大兒子娶的是國子監祭酒的女兒,到了她的寶貝二兒子就娶這麼個玩意兒?找這麼個揹着人命官司還會惹事生非且葷素不忌的大舅子?她真要找個商戶之女,也要找個父兄都在,還能賺錢的商戶。”
邢夫人笑了兩聲,諷刺道:“雖然是白身,可畢竟是紫薇舍人之後呢。寶玉也是白身,我倒是覺得挺配。”
賈赦不懷好意笑了兩聲,撇了撇嘴道:“祖上顯赫,那我爹還是國公爺呢,我祖父一樣是國公爺,我還不是一樣被趕到馬廄邊上住了?”
賈赦說完又對邢夫人不滿意,“你大小也是個誥命,家裏除了你婆婆,就你的品級最大,怎麼就窩囊成這個樣子?”
邢夫人面色怏怏的,喝了杯酒掩蓋,又拿二房說事兒,“還是二房心眼多。不過也是,要是做了親,薛家那大傻子就是大舅哥了,嘖嘖,怕是要亂哦。”
賈赦皺皺眉頭,道:“我告訴你這些,是叫你在老太太面前少說話,尤其這些不好聽的話。就說些吃穿用度,問問老太太睡得好不好就行,小心叫人利用了。”
邢夫人笑眯眯的也不生氣,又給賈赦倒了杯酒,道:“二房是個狠人,我的確比不過她,連自己親妹妹都能坑,她這麼默許金玉良緣流傳,薛姑娘比寶玉還大上兩歲呢,豈不是要給拖死?到時候就熱鬧嘍。”
賈赦喝了口酒,夾了兩筷子菜,“還有更熱鬧的,你以爲這兩個姐妹就能一直好好的?親姐妹,一個嫁進榮國府成了五品的誥命,住着國公府的正堂,一個嫁進商人家裏連個誥命都沒落下,現全家都看人臉色過日子,等着瞧好吧。”
邢夫人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她給自己倒了杯酒,又把杯子一舉,“我敬老爺一杯,咱們等着看熱鬧。翻過年寶玉可就十四了。”
等邢夫人離開,賈赦一張臉垮了下來,老太太爲什麼這麼容忍薛家,爲什麼要叫二房住正堂?年紀大了見不得子孫不和都是虛的,說白了就是因爲賈家不爭氣,沒有能當家做主的人。
賈家現在是靠着王家生活的,不能明着擠兌跟王家有關的人。
現在住正堂的是王家人,將來管家的還是王家人,未來賈家還要交到有王家血脈的人手裏。
“誰叫我們沒出息呢?我們都是窩囊廢。”賈赦喝了口酒,大聲道:“香香,趕緊來給你家老爺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