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思無邪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野亮字數:2532更新時間:24/07/05 03:43:10
    看到“太黃了”,寧春宴一個激靈。那要說這個她可就不困了。

    “這個集子在我看來,就是用最好的刀工在屎上雕花。我不否認它裏面展現出來的功底和素質,但是它根子上就是壞文學,文筆越好越反動。

    “程醒你在我看來一直是個很有才氣的年輕人,你怎麼能墮落到沉迷這種文學呢?我不理解。有誰能理解,可以出來解釋一下。”

    說話的這位,名字叫做鍾俊民,是南大文學系教授,中國古代文學方面的專家。

    學術素養極其紮實,是個可愛的老頭子。寧春宴的中國古代文學就是他教的。

    她很少聽到老頭子用這麼嚴厲的語氣說話,頓時有些好奇程醒怎麼惹他了。

    此時,另一位又在羣裏發話了:

    “鍾老師,我不太認同你的觀點。你說這是屎上雕花,我們首先要釐清,它究竟是不是屎。愛和性本來就是人性當中固有的組成成分,你說它是屎,那我們大家都是屎人,我們繁衍的過程都是在攪屎,人類的歷史就成了歷屎。”

    寧春宴嘴角徹底揚了起來。說話的這位是黃星火,也是南大的文學系教授,而他是研究現當代文學的。

    他思想比較激進前衛,和鍾俊民不光在性格上還是學術上,都分歧極大,所以總是能看到兩人吵架。

    不過,兩人吵歸吵,也都只侷限於學術,在日常生活中並沒有什麼矛盾,上次寧春宴還看到他們兩個一起在食堂吃飯。

    鍾俊民說:“黃星火你不要用滑坡謬誤來曲解我的意思。我有否認愛和性是文學的永恆母題嗎?問題在於文學如何在精神上超越它,如果不去超越,人和動物有什麼區別?”

    黃星火說:“人本來就是一種動物。超越,如何超越?禁慾還是閹割?難道當和尚,像西方中世紀的教徒一樣束縛人性,就是超越了?”

    鍾俊民說:“伱有沒有看過程醒小友發的集子?”

    黃星火說:“我看了。”

    鍾俊民說:“你有什麼感想?”

    黃星火說:“津津有味。”

    鍾俊民說:“那這就是一種沉耽於低級趣味的行爲,你剛纔說的不超越,無非就是享樂主義。你剛纔只是在爲你的享樂做辯解。無需再言。”

    寧春宴盤起腿,趴在了桌前,喝了口水。開始認真地看熱鬧。

    她從小與別人不同,爸媽吵架,其他小孩喜歡哭得不可開交,將家裏變成咆哮深淵。但是她不同。她喜歡搬一把小板凳,坐在旁邊看。就差揮舞着小拳頭喊“打起來打起來”。

    黃、鍾兩人似乎在爲程醒發佈的某個作品而爭吵。寧春宴覺得此事與自己無關,但不妨礙她趁機圍觀。

    過了會兒,黃星火接招了。

    “是享樂,還是審美?你我都不能否認在閱讀這個集子時產生的愉悅感。但你要分清楚,有一個真實的客體來取悅我,我從中獲得成就感,那才算是享樂,但那個客體是不存在的。我只是單純地從閱讀中汲取了某種能量。

    “換句話說,如果有人能僅憑文字讓人體驗到真實的認同感,那就已經成爲藝術了。因爲這是單純的對美的欣賞。審美,就是文學。”

    鍾俊民也回過來長長一段話:

    “呵呵,典型的一元論思想。你說的愉悅,看黃色小說也能做到。當然,這不是黃色小說,但我不認同你只看到表面的漂亮,對文字內裏透露出腐朽和糜爛略過不談。

    “文以載道,修身養性,這些應該肩負起的任務,我沒從這個集子裏面看到任何影子。我認同其術,我不認同其道。”

    黃星火說:“載什麼道?修什麼性?爲什麼電影、電視劇不用載道,可以單純地愉悅人,爲什麼要讓文學來扛起這個重擔?現在已經是21世紀了,不要再說這種陳腐的思想了。更何況,《詩經》又載了什麼道了?《詩經》都沒載,你幹嘛給其他作品念緊箍咒?”

    “這集子怎配跟《詩經》相提並論?《詩經》思無邪,這集子也思無邪嗎?”

    “怎麼不配?這個集子裏至少我目前看到的,每一篇的基調都是沉鬱痛切的,甚至還懷有一絲悲憫。就是這種基調,才讓它於情色間見嚴肅,這種矛盾交織成的荒誕感,是後現代主義的典型特徵。”

    “悲憫?你從情愛的挑逗當中看到悲憫?”

    “悲憫就是悲憫,它作爲人類最高級的一種情感,無處不在。難道你從《金瓶梅》中看不出悲憫嗎?”

    “《金瓶梅》裏可不止有情愛。”

    “這個集子裏也不止情愛。它底層也藏着冰山。”

    兩人聊到這裏,句子越來越短,頻率越來越快,情緒越來越強。字越少事越大,到這裏有點不歡而散的意思。

    這時又一個人加入了羣聊:

    “剛纔兩位老師的辯論我全程圍觀了,我也看了程醒君發過來的集子。我和兩位老師一樣,完全認同這個作者的寫作功底。但是我也有些惋惜他把才華用在這種地方。給人一種‘卿本佳人,奈何從賊’的感覺,始終是難登大雅之堂。”

    說話的是最近的新銳作者秦歡。他最近寫的《姑嫂樹》剛剛登頂當當網文學類書籍銷量榜。

    “我不這樣認爲。大雅之堂究竟在哪裏?是在人們的心裏。如果這樣的文字真能走進人的心裏,它外殼是什麼表皮其實並不重要。”

    說話的是《文摘》的編輯皓月。

    “是啊,這個時代雅與俗的邊界已經十分模糊了,何況這篇集子從頭到尾都給我一種‘大俗即大雅’的感覺。”

    說話的又是青年導演林鬱桓。

    “那也不能徹底模糊雅與俗的邊界吧?就是在這樣的時代,我們才應該向着高雅去用力啊,一味地向媚俗加力狂奔,這個時代還有希望嗎?”

    這是童書作者吳虹潔。

    “剛纔大家說的都有道理,有爭議是好事,有些價值越爭越明,如果能帶來爭執,這個集子也有價值。同時我想提醒大家注意,當年納博科夫的《洛麗塔》也極具爭議,不要妄想我們幾個就能給這篇集子定性,能夠確定一部作品文學價值的,只有時間……”

    這是知名作家張默存。

    “我沒有各位這麼優美的辭藻,也形容不出來這集子的文筆怎麼樣,我就是看的時候一直在想,真牛逼啊,學幾句去撩小妹妹,一定很管用。”

    這是導演陸羽浩。

    “陸導,您這是實用主義的看法,我們現在是在從文學性上評價這個短篇集的價值。”

    “嘿嘿,你們聊文學性,不妨礙我用實用性裝一裝逼。”

    ……

    寧春宴歎爲觀止。

    她還從來沒見這個羣這麼熱鬧過。特別是爲了文學這麼熱鬧。

    雖說這是個文學羣。

    搞文學的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平時這個羣裏的日常,就是互相恭維對方的作品成績,交換文藝圈各類動向和信息,很少這樣動真格地討論文學。

    羣裏每個人的藝術追求都不同,碰到意見相左的情況,大多以沉默或者嬉笑怒罵跳過話題。求同存異不僅是大國外交保持和諧的訣竅,對私人社交同樣管用。

    他們很少像今天這樣,大張旗鼓地想認真把一個作品的價值爭個明白。看他們吵得轟轟烈烈,寧春宴不由得好奇究竟是什麼引發了這個羣的內鬥。

    她試圖向上翻話題的起點,但沒找到,只好敲了敲程醒,問他,你到底發了什麼短篇集子,給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