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有龍矯矯

    “天風君昨日來信，曜青今年第七十二次大捷，還詢問羅浮什麼時候能趕上他們的腳步，信裏再三提及，要你好好規勸將軍，認清當下最重要的事。”

    桌前，一個身着長袍的長者，捋了下自己的鬍鬚，聲音迴盪在屋內。

    歲月並沒有在他臉上留下痕跡，但一舉一動卻是一副老者的模樣。

    “持明人口問題如今愈發嚴重，新生持明質量和數量都大不如前，活着的還有老齡化趨勢，形式嚴峻，連我都看不下去了。”

    “......”

    “你莫要忘了你的職責，更要時刻牢記，持明從來不是在依附仙舟，而是和他們合作，一言一行切勿忘了持明的傲氣。”

    “......”

    “龍尊傳承千年，掌龍祖之力，探尋永恆的奧祕，守望不死建木，是仙舟離不開我們，而不是我們離不開仙舟。”

    而他的面前，坐着一個面容清俊的男子，黑髮如墨般披散，翠綠的眼眸仿若剛被碧波濯洗的翡翠，清明且透亮，眼角一抹猩紅讓柔和精緻的眉眼多了些傲氣，帶着幾分不容侵犯的意味。

    皎皎如天上明月，吸引着無數目光，卻讓人難以靠近。

    如今，他正靜靜地翻看着眼前的卷軸，聽着面前長者的話，而後好看的眉頭微蹙，又轉瞬即逝，似是事不關己。

    “丹楓。”

    看着眼前人的模樣，老者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要我說，前代龍尊便是仙舟元帥來了，也得讓三分薄面，如今我看你，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

    “持明一族承不朽啓示，你那些須臾短生之輩的友人，實在不必深交。”

    這樣的話，他幾乎日日可以聽到，那龍師彷彿是沒有瓶頸，又像是閒得發慌，每天都可以將相同的內容用不同的措辭表達出來，再嘆息一下想與仙舟人二分天下的宏圖大志。

    那是做夢都想着踩着仙舟人上位發揚持明精神的宏圖大志。

    “該醒醒了，就算你交一百個短生種做朋友，他們的結局都不會變。君當醒悟，百目無他，百書自華，要爲持明之崛起而奮鬥......”

    “......”

    許是聽得有些厭倦了，丹楓打開玉兆，見聊天框內空空蕩蕩，凝滯了幾秒後，又將玉兆收了回去。

    消息還停留在兩日之前，在那之後，便是無盡的沉寂。

    他也不知道自己還在期待些什麼，只是偶爾，還會把聊天記錄翻出來看看，一字一句，消磨時間。

    違規暱稱1234：你吃過豆沙餅麼，好像是你們仙舟的小吃。

    丹楓：吃過。

    違規暱稱1234：今天試着做了一下，沒注意用了空間站的生命培育箱，結果豆沙餅自己跑了。

    違規暱稱1234：還在主控艙段隨地大小便，可把員工氣壞了。

    丹楓：......

    違規暱稱1234：說起來這還是一位天才俱樂部成員的傑作，不知道你聽說過沒。

    她居然還會做豆沙餅。

    空間站，生命培育箱，天才俱樂部，這些詞語熟悉又陌生，他聽說過，但卻是離他比較遙遠的東西。

    丹楓劃過聊天記錄，在看到“豆沙餅跑了”的那一刻，嘴角不經意間勾起，或許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

    “咳咳。”

    老者的咳嗽聲把丹楓從沉寂中拉了回來，他無奈地再一次嘆了口氣：“前日龍師長老開會，你爲何又缺席了。”

    “並非是要事。”

    沉默了許久的丹楓終於回了一句話。

    龍師，持明長老，這些人對於丹楓來說，是長輩亦是導師，即便自己已經是龍尊，心裏仍然保留着尊敬，雖然他們大部分時候，都顯得愚昧而聒噪。

    當然，丹楓也不願意對他們有過多的惡意，有的時候關係鬧得太僵也不太好，大家相安無事，別沒事找事，額，這個家就還不會散......

    你說你的，我做我的。

    什麼？你問我聽進去多少？

    “這也就算了，明日太卜司例行測問吉凶，還請你務必準時。”

    “......知道了。”

    大概最後記住的只有這麼一句。

    .

    星坐在客棧的牀鋪之上，眼看着空空蕩蕩的“黑塔10086”，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然後用力地晃了一下。

    很快，上面拉起了一個新的聊天框，而對象，名叫未命名用戶2。

    這名字，整得像實驗品編號一樣，一想到自己可能得一路搖到未命名用戶100，這畫面......

    爲了600星穹她可真是什麼活都接......

    而後，她試探的發了一句話，一如從前一般。

    違規暱稱1234：你好。

    消息一經發出，有如石沉大海，星在牀上輾轉反側多時，羅浮雜俎也刷了，新幻戲也看了，也不見對面回個消息。

    在星終於看完了最新連載的小說的最後一行字後，她從牀上猛的起身，發現自己實在是睡不着。

    於是，星決定出去走走。

    .

    太卜司，在仙舟負責推演卜算和信息處理，卜者會在陣內卜卦吉凶，鑑往知來，隔三差五，丹楓就會來這裏一趟。

    總有些老頑固覺得羅浮的龍尊和羅浮的運勢是緊密相連的一體，一舉一動都可能影響仙舟風水，動搖龍脈根基。

    所以就有了這麼個要求。

    丹楓站在漆黑一片的房間內，看着眼前巨大的羅盤閃着若隱若現的光芒，輕輕地灑在他的臉上，照亮了他身前的一片陰影。

    順着光的方向，他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映出修長的身形。

    時間彷彿在此靜默，一雙手帶着他穿過黑暗的走廊。

    再次入眼，是漫天星辰，璀璨奪目，在自己的軌道間緩緩行駛，有如一個完美的圓，如命運般周而復始，從來處來，到去處去。

    而他是被星海包裹着的那一個。

    正如他出生時一般，從他降臨於世的那一刻，就註定是一切的中心，是被命運選中的天之驕子，握着非凡的力量，端坐在那令人豔羨的王座之上。

    這力量，是天賜，亦是枷鎖，他將永生揹負前行，從前是，未來也是，逃不開亦甩不掉，千百年恆定不變。

    而後，他看見一顆星星偏離了軌道，隱約中靠近自己，而後帶着金黃色的拖尾猛然從天間墜落，他的瞳孔裏涌現出幻化的倒影，染上了一層金色的光。

    這種感覺有如虛幻的夢境，一瞬間，胸腔像是被什麼填滿了一樣，一股巨大的衝擊直達內心，他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而後一切重歸寧靜。

    他心中閃過一絲疑慮，又很快被抹平了。

    他回頭，看向負責的卜者，問道：“此做何解？”

    “漲落在坎，乾之間。”

    丹楓愣了一下，有些後悔自己問了這個問題，老實說太卜司也來了許多次了，但對於卜者的這些專有名詞，他仍是一知半解。

    有的時候也挺希望他們能直接了當說人話的。

    看着丹楓略微有些疑惑的神色，卜者又接着解釋道：“元亨利貞，物皆自成，乾卦君子相也，敬之終吉。”

    “......”

    “丹楓大人，近來身邊是來了什麼人，還是發生了些特別的事？”

    丹楓頓了幾秒，似乎是在思考些什麼。

    “是白珩回來了，還是應星又做了什麼稀奇玩意。”

    “不。”

    “莫不是鏡流又收新徒弟了，大可不必，一個就已經夠聒噪了。”

    “是關於你自己的。”卜者微微一笑，“丹楓大人，您偶爾也多關心一下自己。”

    “......”

    “丹楓大人，你相信命運嗎？若是人生有一個重來一次的機會，你會如何？”

    丹楓沒有回答。

    曾經有個人，也這麼問過他，那時的他覺得，自己生活在這方寸寰宇之間，唯一不變的，是不管重來多少次，他都是龍尊。

    所以這個問題沒什麼意義。

    “別緊張，丹楓大人，不過隨口一問，是吉相。卜卦之事尚且不可盡信，您不必過分在意，即便是玉闕仙舟最有名望的卜者，也會提醒一句成事在天，而謀事在人。”

    卜者站在原地，遙遙地看了眼正中央的陣法，聲音悠揚而空靈。

    “......？”

    “例行占卜不過是給一些不可確信之事的準備罷了，而太卜大人從做上太卜的那一刻，便教導我們，世間萬物從來都不止一種可能，你就如往常一樣即可。”

    “......”

    丹楓向往常一樣走出了太卜司，例行占卜大抵上都大差不差，沒什麼大事的話，就是來浪費一些時間，不管聽不聽得懂，卜者都會挑吉利的字眼湊合一下。

    唯一的好處應該是收穫了一個忙裏偷閒的機會。

    但這一次的卜算，總覺得又有哪裏有些不一樣。

    .

    星像往常一樣走在長樂天的街頭，繁華的街頭一如往昔，小吃也一樣。

    而後，她就看到了比早上的說書更離譜一點點的東西。

    這名字......很難不引人注目。

    她顫抖着伸出手，剛碰到書的封面，又猛得縮了回去。

    “霸道龍尊愛上我？”

    今天是跟龍尊過不去了嗎......

    當然，這還不是最離譜的，星眼睛一瞥，又在旁邊看到了......

    “和仙舟將軍的戀愛日常？”

    還有......

    “工造司不得不說的祕密？”

    星咽了咽口水，一時間想不出什麼詞來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不過多久沒來羅浮，這裏小說界的流行風向已經流轉更迭到這個地步了嗎？

    店裏的老闆娘看到星的模樣和表情，覺得她一定是對這書感興趣，熱情地堆起笑臉，開始推銷：“這位小姐，有興趣瞭解一下麼，這是我們的最新暢銷系列。”

    “......”

    只見老闆娘捧起《霸道龍尊愛上我》，舉到自己臉頰旁邊，滔滔不絕道：“這本書包羅萬象，上至龍尊傳奇，下至虐戀情深，進可看龍王噴水，退可品溫馨日常......”

    見星不說話，老闆娘補充道：“作家據說長期待在鱗淵境，曾踩點考察百餘載，還有一些不可描述的......我不便多說，你懂的。”

    什麼叫你懂的？？？

    星的心裏居然閃過了一絲蠢蠢欲動，但表面上，她仍得裝裝樣子，面露難色：“這種小說......不大好吧。”

    再怎麼說對面的也有個地衡司，再怎麼說地衡司對面也有個神策府，這大搖大擺開在這裏的書肆也算羅浮老字號了，真的不會被掃|黃|打|非，然後抓起來嗎？

    “咳，別多想，我們的書都是過了明路，合法合規的。”老闆娘解釋道，“你看隔壁那說書的講什麼英雄傳奇，這幾年生意差得都快揭不開鍋了，只有霸道龍尊，才是年輕人的不二之選。”

    “......”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龍尊飲月君......還是我的偶像呢！”

    星環顧了一下店裏的陳設，發現有關持明龍尊的東西確實不少，那可能龍尊是真愛，其他人只是順帶。

    “這......你們這麼編排仙舟有名有姓的大人物，就不怕收到律師函麼？”

    嘴上是這麼說，但星已經伸出了手。

    “不會不會，上面的人覺得這有利於仙舟文娛產業的發展和壯大，還希望我們再接再厲再創輝煌呢！”老闆娘拿出了神策府專門蓋章的營業許可，上面還有將軍的親筆簽名。

    ......將軍的親筆簽名？僞造將軍簽名判幾年啊。

    “你是不知道啊，那景元將軍在我們店門口讀完之後，讚不絕口，不僅打包了一整個系列，還囑託我們把劇情寫得更跌宕起伏一點，把感情寫得更曲折婉轉一些......”

    “......”

    星想象了一下景元在長樂天看小說且津津有味的場景。

    冷靜冷靜，或許在仙舟，染個白毛就是將軍了。

    “怎麼樣，只要998信用點，霸道龍尊帶回家！”

    星猶豫着摩挲了一下這本書的封面，她明白這或許都是商家的小把戲，而面對如此熱情的老闆娘......

    好吧，她承認，她心動了，她確實挺好奇龍王噴水能噴成啥樣的。

    就在她拿起這本書打算付錢之時，書的封面隱隱閃起了微光，一股暖流沿着封面撫上她的手。

    星覺得有些奇怪，很快心中涌起一股詫異：“你有沒有覺得......”

    她擡頭看向眼前的老闆娘，卻發現她在一陣暖黃的光芒中淺淺地望着自己，勾起了脣角，是一副毫不驚訝的模樣。

    星張了張口，雖然身體還留在原地，卻使不上什麼力氣，總覺得有一股力量將她緩緩托起，慢慢地將重心抽離，而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聲音還能不能傳出去。

    在她失去意識之前的最後一刻，她看到的，仍然是那個老闆娘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