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章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大白牙牙牙字數:5844更新時間:24/07/02 13:06:13
    燕西風雪如刀,在這種天氣下趕路,不僅是對身體的考驗,也是對意志的考驗。

    霍翎特意換了一件長至腳踝的斗篷。

    黑色斗篷厚重而寬大,能將她整個人牢牢裹住。

    霍翎系好斗篷,擡手戴上兜帽。寬大兜帽垂落,遮住她大半張臉。

    她回頭看了眼無墨,確定無墨也穿戴整齊,朝方建白點了點頭。

    “我們出發吧。”方建白道。

    霍澤和方氏站在旁邊送別,看着屬於長姐的駿馬遠去,霍澤下意識往前跟了幾步。

    “阿姐,你一定要平安回來!”他大聲喊道。

    馬上的人沒有回頭,只是舉起馬鞭朝他揮了揮。

    距離今年第一場初雪,已過去兩月有餘,一層層積雪凝固成堅冰,馬蹄踩在上面,一個不注意就會打滑。

    好在霍翎三人的騎術都不錯,沒有出現什麼意外。

    三人這一路除了晚上進驛站休息,其它時間都用來趕路,午飯就隨便吃些乾糧應付。這讓他們比預期還早了半天抵達常樂縣。

    許是打了勝仗,常樂縣瞧着又恢復了以往的熱鬧,前面有很多人在排隊等待進城。

    霍翎三人牽着馬,匯入排隊的人流。

    “沒事吧。”

    霍翎伸手扶了方建白一下。

    他們三人中,狀態最好的是霍翎,狀態最差的是方建白。這倒不是因爲方建白的身體素質最差,而是他多趕了一倍的路。

    方建白努力擠出一抹笑:“就快到了,我還撐得住。”

    霍翎道:“等進了城,得找個大夫給你看看,免得留下什麼後遺症。”

    方建白這下笑得沒那麼勉強了:“哪兒有這麼嚴重。”

    不遠處,一個在隊伍裏巡視的士兵瞧見方建白,連忙跑去向自己的隊長稟報。

    等終於排到霍翎三人時,已是過去了小半個時辰。

    無墨取出自己的戶牒,剛要遞給面前的士兵,一隻手從士兵身後伸出,猛地抽走了無墨的戶牒。

    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穿着明光甲,隨意掃了眼無墨的戶牒,似乎不太感興趣,又給無墨丟了回去。

    他的目光掠過方建白,停在霍翎身上。

    “這位姑娘,你的戶牒呢?”

    霍翎不認得來人,卻不難猜出來人的身份。

    能在城門口攔下霍世鳴的親信,就足以說明城門口有對方的人。

    那麼,對方能在自己進城時趕過來,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在這種情況下,反抗是無用的,進城查驗戶牒本就是朝廷規定。尤其在戰時,進出更是嚴格。故意不讓城門士兵查看戶牒,只怕轉頭就要被冠上“羌戎諜探”的罪名。

    霍翎將自己的戶牒遞了過去。

    何泰低頭一看,頓時笑了:“原來是霍姑娘。”

    “我原以爲方侍衛是去搬救兵了,沒想到方侍衛竟然把霍姑娘請了過來。”

    他話語戲謔:“難不成,方侍衛搬來的救兵就是霍姑娘?”

    何泰身後的親衛附和道:“說不定還真是這樣。”

    “噢?”何泰扭頭看去。

    親衛擠眉弄眼:“將軍,霍校尉的長女可是我們燕西出了名的美人。大家都知道將軍是個憐香惜玉的,說不定……嘿嘿。”

    此話一出,其他親衛的笑容也變得曖昧起來。

    方建白頓時受不了了,上前一步攔在霍翎面前,直視何泰:“何將軍,這就過了。戶牒你也查完了,現在可以把路讓開了吧。”

    何泰哼了哼,壓根沒用正眼瞧方建白:“誰說戶牒已經查完了?戶牒確實沒問題,這斗篷下的人卻未必就是霍姑娘。爲了城中安全着想,霍姑娘,請摘兜帽吧。”

    方建白還要再說什麼,霍翎攔住了他,另一只手握住兜帽邊沿。

    帽子滑落,一張略顯狼狽卻難掩風情的容貌闖進衆人視線。

    即使是風流成性、見多識廣的何泰,也在第一時間愣住。

    “何將軍,可以把我的戶牒還給我了嗎?”

    美人清冷如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何泰幾乎是下意識照做。

    霍翎收好戶牒,重新戴上兜帽。

    眼看着霍翎三人離去,何泰的親衛低聲道:“將軍,我們這就放他們走了?”

    何泰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光天化日的,本官攔下他們又能做什麼。況且那方建白是端王的人,總得給端王一些面子。”

    眺望着霍翎遠去的身影,何泰摸了摸下巴,也忍不住嘀咕起來:“霍家讓這位小美人來常樂縣,不會真是爲了討好我,讓我放霍家一條生路吧?”

    不施粉黛就能美到如此程度,要是精養在他的後院裏,再好好打扮一番,那得是何種風情。

    這麼一想,何泰突然覺得,如果霍家真願意獻上這位小美人,他也不是不能手下留情。

    ***

    入了城後,霍翎三人直奔縣衙。

    霍世鳴原本是住在軍營裏,但軍營條件簡陋,不適合養病。在端王的允許下,霍世鳴第一時間被送來了縣衙。

    這也是方建白敢保證不會讓何泰鑽了空子的原因。何泰還沒那個膽子,敢在端王住的地方下毒手。

    常樂縣是軍事重鎮,又隸屬前線,縣衙遠比永安縣的縣衙高大、堅固。

    若不是上面掛了縣衙的牌匾,興許霍翎都要以爲這是什麼軍事堡壘了。

    霍翎誇道:“常樂縣這縣衙修得真好。”

    無墨順着霍翎的目光看去,心中疑惑:這縣衙哪裏好了。永安縣的縣衙已經舊了,這裏看起來比永安縣的還要簡陋破敗。

    方建白卻是附和起來。

    見無墨不解,方建白解釋道:“常樂縣衙平日用來辦公和居住。”

    “到了戰時,如若常樂縣被敵軍攻破,縣衙中人也能據此地進行抵抗,不至於束手就擒。”

    無墨恍然,原來這縣衙還兼顧了軍用。

    如果從軍事的角度來看縣衙,那這如堡壘一樣的造型就非常實用了。

    說話間,三人來到衙門門口。

    衙門守衛認得方建白,又聽霍翎報上身份,笑道:“端王殿下早就吩咐過,若是方侍衛帶人回衙門,不用向他稟告,可以直接入衙。”

    方建白脣角抿起,神情緊繃,這幾日刻意壓下的念頭又再次沸騰翻涌,衝擊得他那本就到了極限的身體愈發搖搖欲墜。

    但他還是強行穩住了身形,先送霍翎去霍世鳴那裏。

    縣衙西側,一處僻靜的院落。

    霍世鳴已昏迷整整六日。

    這六日裏,因傷口太深太重,他半夜發過一次高熱。

    好在有親信在旁邊盯着,第一時間察覺到不對,又及時找來軍醫,用盡各種辦法,總算把體溫降了下去。

    但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餘毒的影響,霍世鳴一直沒有甦醒的跡象。

    多日不曾通風的屋裏,散發着一股濃重沉悶的草藥味,隱約間還有一絲未曾消散的血腥味。

    霍翎推開房門,獨自一人走進屋裏,來到牀邊。

    明亮的陽光照亮屋子一角,藉着光線,霍翎看清了躺在牀上的霍世鳴。

    黝黑的皮膚掩不住青白的臉色,脣角乾裂泛紫,肩膀處纏滿了紗布,光是看着那一層又一層的紗布,就可以想象出大戰的慘烈。

    此刻的霍世鳴,哪裏還有出征之日的意氣風發,倒給人一種英雄末路的蕭索淒涼。

    霍翎心中酸楚。

    她坐到牀邊,將自己的雙手反覆搓熱,才牢牢握住霍世鳴的手。

    “爹,你受苦了。”

    牀上的人無法迴應她。

    只有吹過庭院的風發出嗚咽之音。

    一陣接着一陣,如泣如訴。

    “你常對阿澤說,不要忘記祖父的遺願,不要忘記霍家的祖訓。難道你自己就先忘了嗎?”

    霍翎重複着那已經刻入記憶深處的話語。

    “要讓霍家重返京師,要收復當年霍家鎮守的城池,讓燕雲十六州重新回到大燕版圖,這不是你畢生所願嗎?”

    “現在第一個目標離我們已經很近了,你捨得在這個節骨眼上走嗎?”

    “而且……”

    屋內話音一頓。

    霍翎低下頭,額頭抵住霍世鳴粗糙的手掌,呢喃道:“我還沒來得及向你證明,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像你的人,還沒來得及獲得你更多的認可……”

    似乎被什麼東西輕觸了一下,霍翎先是愣住,而後才意識到——

    搭在她額頭上的手指,動了。

    霍翎驚喜地看着霍世鳴,將他的手重新塞回被中,轉身去了隔壁屋找霍世鳴的親信孫裕成。

    這些天裏,一直是孫裕成親自守着霍世鳴。

    聽了霍翎的話,孫裕成歡喜道:“一定是校尉知道小姐來了,所以有了反應。我這就去請大夫。”

    “麻煩孫叔叔了。”霍翎道了聲謝,又叮囑道,“最好能悄悄把大夫帶過來。”

    孫裕成點頭,明白她的意思:“我可以想辦法瞞住何泰那邊的人,但端王那邊怕是瞞不住。”

    “瞞住何泰就好。”

    不到一刻鍾,孫裕成就帶着大夫回來了。

    這麼快?

    霍翎詢問的目光投向孫裕成。

    孫裕成畢恭畢敬地將大夫請進屋,這才對霍翎解釋道:“這位是端王殿下從京師帶來的相太醫。”

    縣衙有兩個門,一個是正門,一個是側門,但無論從哪個門離開,孫裕成都要經過庭院。

    他就是在庭院那裏偶遇了端王。

    “端王殿下見到我,隨口問了句霍校尉的恢復情況,又聽說我要出門去請大夫,就說不必麻煩,讓相太醫跟着我走一趟就是。”

    霍翎摩挲着腰間的鹿形玉佩,輕聲道:“勞端王殿下記掛。我不在縣衙也就罷了,我既到了縣衙,自然該親自去向端王殿下道聲謝。”

    稍等片刻,相太醫從裏面出來了:“霍校尉的脈相平和了許多。”

    霍翎高興道:“那我爹是不是很快就能甦醒了?”

    相太醫也沒賣關子:“還是要儘快清除體內餘毒,不然就算能醒來,也會折損霍校尉的根基和壽命。”

    霍翎神情凝重:“請問相太醫,該如何才能清除體內餘毒?”

    相太醫撫須:“我有一套祖傳的金針探穴之術,若是連續七日用金針探穴之術,再配合服下我開的幾副解毒湯藥,應該能將霍校尉體內的餘毒全部清完。”

    孫裕成心下大喜,恨不得給相太醫跪下磕頭,求相太醫趕緊出手。

    霍翎卻聽懂了相太醫話中未盡之意。

    相太醫是端王從京師帶過來的,如今他們需要相太醫出手,耗費如此大的功夫救人,自然也該請示端王,得到端王的許可。

    “我本就想親自去向端王殿下道謝,相太醫要是不介意,我隨相太醫一道過去。”

    ***

    常樂縣衙的庭院,與整體建築風格極搭配。

    霍翎穿過長廊,就見一片修整得極寬敞的平地。

    平地中間擺滿了兵器架子,還豎起了幾個箭靶,只在周邊零零散散種了些花草。但這個時節,萬物枯敗,那些花草也沒能倖免。

    要不是相太醫說這是庭院,霍翎還以爲自己來到的是練武場。

    庭院中央,端王打扮得頗爲閒適,正在擺弄手裏的弓箭。

    他從箭筒裏抽出一支黑色箭羽,搭弓上弦,箭如流星,正中最遠的箭靶。

    等他重新放下弓箭,相太醫才上前請安。

    端王的目光從相太醫身上一掃而過,順勢停在霍翎身上。

    霍翎自相太醫身後走出,緩緩行了一禮,被寬大帽沿遮住的面容沉靜如水:“臣女給端王殿下請安。”

    禮未行完,弓箭先一步攔在霍翎面前,止住她下蹲的動作。

    霍翎認出這正是用來射野兔的那把弓箭。

    她的視線沿着線條流暢的弓箭,一點點上滑。那遮擋住大半面容的兜帽,也隨着她的動作,緩緩向後滑落,露出一雙靜水流深的眼眸。

    端王手腕一轉,收回弓箭:“霍姑娘一路辛苦,不必如此多禮。”

    “多謝端王殿下。”霍翎站直,又看向一旁的相太醫,“臣女還有一事請求端王殿下。”

    端王:“若事關相太醫,只要相太醫願意,本王自然也不會阻攔。”

    相太醫也是在宮裏混跡多年的人物了,得到應允後立刻告辭,沒有再留下來打擾兩人。

    端王這才看向霍翎:“你來得比我預計的要快。”

    霍翎抿脣輕笑:“一路沒敢耽擱。”

    憔悴的美人也是美人,端王看着她略顯倦怠慵懶的眉眼,聲音也愈發溫和:“除了有魄力外,你還比我想象中的有勇氣,竟敢孤身一人來常樂縣。”

    霍翎脣角笑意更深幾分:“殿下這話,彷彿常樂縣是個龍潭虎穴。”

    “難道不是嗎?”端王道,“我聽說你進城時,何泰爲難你了。”

    “有殿下在,於我而言,常樂縣便不算龍潭虎穴。”

    端王沒想到霍翎會這麼回答。

    她幾乎是在明晃晃告訴他:她敢孤身前來常樂縣,是因爲他在常樂縣。

    愣神之際,霍翎微微歪頭,笑問:

    “況且,我來這裏,不正是殿下心中所願嗎?”

    端王右手握拳抵在脣邊,輕咳一聲:“霍姑娘真是能言善辯。”

    “不比端王殿下心口不一。”

    端王平生第一次,被人擠兌,不僅不生氣,還頗覺有趣:“看來知道霍校尉平安無事後,你心情好了許多。”

    霍翎收回笑容:“我不害怕常樂縣有什麼危險,不害怕何泰的算計爲難,唯獨害怕爹爹就這麼離開人世,害怕自己見不到他最後一面。”

    “這幾日我時常做夢,夢到他鮮血淋漓躺在我的面前。”

    話到最後,她的話音裏已染上了哽咽,眼尾更是被淚意暈染得嫣紅。

    黑色兜帽邊沿繡了一圈火紅色狐毛,在這抹火紅的映襯下,她因長時間趕路而蒼白憔悴的臉更顯可憐,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端王右手微擡,幾乎忍不住去觸碰那圈火紅色狐毛,終究還是重新背到身後:“霍校尉已無大礙,你不必驚惶。”

    霍翎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

    淡漠的人偶爾示弱,溫柔的人偶爾強硬,往往會起到出乎意料的效果。

    端王前幾次見她,看到的都是她機敏巧思、進退得當的一面,如今她藉着趕路多日的憔悴和父親病倒的痛苦,在他面前流露出軟弱姿態,卻又不能一味軟弱。

    “是我失態了。”

    端王放下手中的弓箭:“我送你回屋。”

    剛走出兩步,袖子就被人扯住了。

    他微微側身,恰好撞入霍翎的眼眸。

    眸中的水色已消散無蹤,方纔的脆弱彷彿只是端王的錯覺。在極短的時間裏,霍翎就恢復了鬥志,熊熊烈火再次自她眼底開始灼燒,躍動着驚人的生命力。

    “我不累。”

    “若端王殿下不介意,我想問殿下兩個問題。”

    端王任她拽着自己的袖子:“你說。”

    “這兩個問題,可能會讓殿下覺得很冒犯。”

    端王擡了下被拽住的那側手臂:“會比這個更冒犯嗎?”

    霍翎被他逗笑,壓低聲音。

    而後,第一個問題就如驚雷般在端王耳畔炸響。

    “行唐關副將周嘉慕,是不是殿下的人?”

    端王目光陡然一深,沒有在第一時間回答她的問題。

    看到他的反應,霍翎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在馬背上趕路時,她一直在反反覆覆回憶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回憶有關何泰的事蹟,回憶有關周嘉慕的事蹟。

    到最後,她回憶最多的,是有關端王的事蹟。

    她一直在思考,以端王的身份,爲何在前線坐鎮時,竟然能不碰一點軍務,只是負責調度糧草器械、穩定燕西局勢。

    反正如果是她的話,她一定會過問軍務。因爲身爲前線督軍,一旦前線戰敗,督軍也是要負連帶責任的。完全放權,豈不是會削弱自己的掌控力?

    想得多了,霍翎就突然想起了一個很小的細節。

    ——當日在酒樓裏,端王說,他看到了霍世鳴的摺子,在裏面發現了端倪,從而猜出霍翎才是最早發現羌戎動亂的人。

    可是,霍翎清楚記得,她爹遞上去的不是摺子,而是一封信。

    一封寫給行唐關副將周嘉慕的信。

    在那一刻,所有的疑惑都串聯起來。

    端王沒有直接掌管前線軍務,但藉着周嘉慕之手,前線軍務依舊在他的掌控之中。

    周嘉慕能從底層一步步爬到今時今日的地位,除了一次次出生入死立下大功外,還因爲他是端王的人。

    所以他才能和何泰分庭抗禮。

    不等端王消化完她的第一個問題,霍翎繼續拋出更有份量的第二個問題:

    “我想要何泰的命,殿下想要行唐關主將的位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