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走出心牢

    “你真的相信？”季雲反問道。

    “我信。”季禾山卻很認真的點了點頭。

    “爲什麼？”季雲反而不太理解。

    “你看上去比我還老。”季禾山用手輕輕的撫摸着季雲。

    事實上第一眼看到季雲的那一刻，在他說出那番言論時，季禾山就已經信了。

    有些東西是僞裝不出來的。

    一個人的眼睛，一個人的閱歷，一個人內心的蒼老與疲倦，十六歲嗎，眼前的人怎麼可能是十六歲。

    “多少年，你困在今天一共多少年？”季禾山問道。

    “我……我……我記不清了……”季雲茫然的回答道，原本以爲已經枯竭的眼眶不知爲何此時又溼潤了起來。

    “十年？”季禾山問道。

    季雲沒有回答。

    “二十年？？”季禾山再問道。

    季雲還是沒有回答。

    “五十年還是一百年？？？”季禾山已經不敢置信的吐出了這句話來。

    眼前的少年，有着一具蒼老至極的靈魂。

    不是十六歲，也不是二十六歲……他在這個輪迴裏待的時間累計起來很可能超過了五十年，甚至接近一百年！！

    就因爲這一天，自己即將死去。

    於是一次一次的輪迴，一次又一次的輪迴，輪迴到將自己的靈魂變得像一個無比蒼老之人？？

    到底多少年。

    到底輪迴了多少次！

    爲什麼就不放棄啊！！

    季禾山一想到眼前的季雲已經目睹過自己萬千次葬身火海，心就徹底決堤了。

    季禾山眼睛也紅了，他聲音都有些輕顫着：“季雲……那十年後你做什麼，還住在老房子嗎，讀的是什麼大學，談女朋友了嗎？？”

    “我什麼都沒做，我也沒有考上大學……”季雲說道。

    季禾山沉默了。

    自己對他有很高的期待，可沒有想到季雲會因爲自己而一蹶不振，更沒有想到……

    唉，不過季禾山看到過太多悲劇的家庭，聽季雲描述起來，他還算堅強的了，至少沒有誤入歧途，甚至居然選擇了和自己一樣的道路。

    “我……我加入了民間救援……我和你一樣，死在了救一個陌生人的路上。”季雲緩緩的道出了自己的蒼白經歷。

    季禾山聽完這段話反應非常大。

    他立在那看着季雲，瞳孔不斷的變化。

    季雲甚至感覺他整個人在向後晃！

    “你說你護送一顆移植的心臟死了？”季禾山問道。

    “是的。”

    “送到了嗎？”

    “送到了。”季雲回答道。

    季禾山再一次沉默了，他轉過身去，看了一眼熊熊的火勢，彷彿整個人也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許多。

    “你爲什麼要救那個陌生人呢，伱後悔過嗎？”終於，平復了心情之後季禾山問道。

    “沒有。”季雲說道。

    “我也從來沒有後悔過。”季禾山說道。

    “如果是天災，那是每個人的不幸，但這場山火是人爲的，如果不是有人違反了祭祀規定，如果不是壽大媽將麻雀谷點燃，如果不是這幾個慌不擇路的學生，就算我們是救援人，可爲什麼要爲他們的行爲付出生命，我已經千方百計的去努力了，假如這場救援是一定會讓你付出生命，那我們都應該遵循救援者的原則，救援的前提是先保障自己的生命！！”季雲越說越激動。

    他的心態早已經因爲這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而發生改變。

    他的原則，也已經被一次又一次的殘酷給擊垮了。

    如果是一個死循環，那一切皆爲虛幻。

    若爲虛幻，爲什麼不能在虛幻的世界裏，讓自己在乎的人活着，而不是去與一個陌生的人換命。

    那麼多次，季禾山都死了，女生都活了下來。

    就一次，就這一次，自己就想讓季禾山下來一次，又怎麼會過分？？

    “季雲！”

    “沒有人點燃山林。”

    “是閃電！”

    “季雲，是閃電！”季禾山抱住了情緒崩潰的季雲，並告訴他這個真相。

    “閃電？？？”季雲愣住了。

    “是閃電，青紅山羣着火是因爲閃電。我向這裏來之前也看到了北邊麻雀谷附近有閃電……”季禾山說道。

    “可我明明看到了焚燒的紙錢，就是人爲造成的！！”季雲說道。

    “麻雀谷有一個砌起來的石壇，那裏本就是劃爲壽家族祭祀的，有防火渠……日食下的閃電，我們肉眼有的時候都看不見……不要去責怪任何人，季雲，天災也好，人爲也罷，不要去責怪任何人！”季禾山極力去控制季雲的情緒。

    “我……可我……還是希望你能夠活下來。”季雲說道。

    “季雲，人最多也就活一百年，不管怎麼樣，你還是在這一天陪了我很久很久不是嗎？？我能夠感覺到，感覺到你來到這裏不止一次，你會和我說話，你會在我去救人之前，告訴我你的情況，你會和我分享你十年後的事情，你一定也跟我說過你的苦惱，你的痛苦……”季禾山說道。

    季雲沉默了。

    確實，他已經到過火亭無數次了。

    在無法救活他時，季雲也只是希望來這裏看看他，聽聽他的聲音。

    “已經足夠了，不是嗎？我也看到了你26歲的模樣，看到了你36歲的樣子，見過了你46歲的時候……”季禾山說道。

    “走吧，季雲，不是走出這座山，是走出你自己的心牢。”

    “如果可以的話，去瞭解一下壽家族，那裏會有一些我沒有跟你提到的事，那不僅會對你的治癒有幫助，你也會明白，爲什麼無論多少次，我們都會選擇一樣的路。”

    季雲不理解，自己和壽家族又有什麼關係？？

    “季雲，回到26歲，你的人生只是剛剛開始，這裏就是一場夢。”

    “我很知足了，你能陪我這麼久，也爲我做了那麼多努力。”

    “可你是我兒子，我希望你健健康康，希望你和最初一樣開朗陽光，你願意記得我，那就坦然的接受我是一個已經逝去的人；你沒法接受，就徹徹底底的把我遺忘。”

    “答應我，不要再回到這一天來……”

    “你身邊不是只有我一個值得你珍視的人，我的26歲比你還糟糕，但依舊有人在等着我。同樣的，你也有你在乎的人，有人在乎26歲的你，別讓他們難過，從這一天醒過來，好好對待他們。”

    狂烈的風重重的拍打着兩個人，將他們的頭髮衣襟吹起。

    身子也漸漸無法站穩，鋪天蓋地的塵埃讓周圍的山林被拖拽到了另一個世界，漆黑，炙熱，恐怖的山火咆哮！！

    “季禾山，季禾山，你撤離了嗎？？”

    “我們搜尋了風亭的前半段，沒有看到那三名學生。”

    對講機裏，傳出了護林員搜尋過後的聲音。

    “我還在火亭峯，我現在風速達到了60以上，所有護林員和搜救人員的最後撤離時間更改爲10點50，務必在10點58分抵達山神廟。讓風亭那邊的搜救人先走，我現在就從風亭那裏撤離，風亭後半段路如果有遇到他們的話，我會救他們出來。”季禾山拿起了對講機，紅着眼眶，平靜的對護林員說道。

    “你自己小心，不要勉強！”

    “好。”

    季禾山答應道。

    10點48分。

    儘管季雲提前告知了所有的信息，可作爲一名影響了成百上千條生命的觀測員，季禾山不可能真的提前離開觀測點，也不可能完全捨棄實際觀測。

    他需要彙報最精確的信息給護林員，否則護林員和搜救人員可能會全部喪生！

    看了一眼青紅山羣大火蔓延的位置，季雲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錶。

    風速正如季雲說的那樣，已經超過60了，即將達到65時速了！

    季禾山立刻拿出了對講機，彙報了最後一條重要信息。

    “所有護林員、搜救人員都必須在50分撤離，晚一秒都不行！”季禾山再一次對所有人強調道。

    只給自己多留了2分鐘。

    而且季禾山還身處在最危險的位置上，即便火亭返回的路程是平坦之路，速度和體力不夠快的人也一樣有生命危險……

    終於季禾山還是動身了。

    朝着東北側的方向，季禾山來到了山坡邊緣。

    不再有半點猶豫，季禾山滑下了山坡。

    他需要從這裏的山溝捷徑翻越到風亭嶺，這樣撤離的時候就可以搜尋完風亭的後半段路！

    “季雲，哪種死法最體面？我的意思是，沒那麼痛苦……”季禾山在滑下山坡時突然大聲問了一句。

    季禾山滑落到最低點後，寸步不停。

    他身手矯健，即便是陡峭的岩石峭壁也可以快速攀爬。

    眼看季禾山就要消失在自己視線中，季雲終於還是大喊了一句：“把女生往風亭坡下背，讓她跟着壽大媽從暗溪窟爬出去。”

    那是最節省體力。

    也是死的最安詳的。

    “然後呢？？我還跑得出去嗎？？”季禾山的聲音在山林裏飄蕩着。

    “跑不出去！風亭那條路和水亭那條路時間都不夠！！”季雲大吼道。

    “那我知道要去……”

    後面的話，季雲已經聽不見了，風太大，山火也太猛烈，季雲這個時候不扭頭跑的話，多半也是要交待在這裏。

    不管如何，這也算一次最正式的道別。

    季雲轉過身，朝着山神廟的方向奔去。

    在他的背後，山羣化爲了烈焰，赤紅赤紅！！

    季雲一直跑，跑着跑着，他看到了一羣人……

    這羣人正在下山，季雲跟着他們一起下了山。

    跑着跑着，意識就開始模糊了……

    季雲不知道季禾山的那些話能否治癒自己的潛意識，反正下一個循環是a。

    他自己也等於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