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朕，一生無過！

    光明大殿的殿門，在眼前慢慢的合上。

    也將外面的一切危機，一切絢爛，都隔絕開來，隨着殿門合攏發出的一聲沉重的轟鳴之後，大殿內，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商如意擡起頭來，看向一步一步走上丹陛，對着那張金燦燦的龍椅出神的楚暘。

    他的背影，孤寂得一如往昔。

    就在剛剛，刀劍環伺，幾乎已經要將他，將他們逼上絕境之時，楚暘對王紹及和王紹裘等人只說了一句——天子自有死法，天子自有死處，這些人似乎也不敢將他逼迫得太厲害，於是，讓出了光明大殿，也是讓他在此處上路。

    然後，他們都退到了殿外。

    此刻的光明大殿只剩下他們兩個人，而大殿中央，也只留下了一把王紹及丟在這裏的劍。

    這，就是他們結局……

    就在商如意看着那閃爍着寒光的劍鋒出神的時候，一雙織羽步仙鞋慢慢的步入了她的視線中，接着，是飄然而至的潔白如雪長衣，只見楚暘走到了那把劍的邊上，俯下身，撿起了那把劍。

    「陛下……」

    他道：「你果然相信。」

    醉飲更狂歌，知音唯一人……

    「天下人若跟不上朕，那是天下人都無用！」

    「可是，朕也後悔了。」

    商如意平靜的看着他，道：「人跟人之間，也未必只有喜歡這種感情。」

    想到這裏，商如意淡然一笑，道：「陛下不必問如意。」

    而這時，楚暘的口中慢慢的吟唱起來——

    這個天下，的確已經戰火連綿，支離破碎，而楚暘對這一切，沒有絲毫彌補的舉措，反倒在逃避的過程中，反倒給天下造成了更大，更慘烈的危機。

    「知己，知己……」

    若今夜，他們兩真的雙雙斃命在此……

    甚至，當她低下頭去，看着楚暘手中那閃着寒光的冰冷的長劍時，心中升起的寒意仍舊令她戰慄不已。

    只是這一次，商如意的喘息，更沉重了一些。

    他一邊笑，一邊點頭，望向這個高大空曠的大殿，上方有金燦燦的龍椅，周圍是朝臣們班列的位置，他想得起自從自己登基之初，那些文武百官們羅列兩旁，對着自己制定的國策方針不停的勸諫，指責，在他的眼中，這些人永遠都是鼠目寸光，而在殿外，那些拿着刀劍對着自己怒目相向的人，更是愚鈍卑劣，而他，就是被這些人背棄，辜負的。

    雖然此刻心跳如雷，可她也能聽到，大殿外的人早已經不耐煩的聲音，甚至，那個虎賁郎將已經拔出了刀，似乎隨時都要衝進來。

    「……」

    只是那個人，和他的兒子，已經拋下了自己，他們所有的功業，爲百姓謀福祉，開萬世之太平，都跟自己沒有任何關係了。

    而就在這時，手中的長劍又是一抖，一泓劍光震盪了她的思緒，也讓她更清醒了幾分。

    ….

    「……」

    「今日陛下若真——」

    「……？」

    這一笑，卻止不住心中的酸楚，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來，立刻，她的眼中盈滿了滾燙的淚水，甚至連眼前那揮舞的劍光都看不見了。

    「……」

    「爲什麼？」

    她，又想到了他。

    聽到這話，楚暘那雙細長的鳳目中有了一絲震盪。

    「所以——」

    難道是——

    商如意的聲音頓時有些啞了。

    「……！」

    不知爲什麼，在這一刻

    ，死亡將至，身後的九五至尊也緊緊的環抱着自己，周圍更是刀劍環伺，禁衛軍的人在虎視眈眈，可商如意，卻突然想到了宇文曄……

    楚暘卻沒有看她，只是一直盯着劍鋒上映出的自己的樣子，又淡淡一笑，道：「你說得對，其實，朕的確放棄了。」

    「這個問題，如意其實——並不關心。」

    不知過了多久，歌息，劍停。

    「陛下引我爲知己，我願以生酬知己。」

    此時此刻，她所能看到的，唯有眼前這個人，也唯有眼前這把劍。

    原來他腳步的遊移，是在繞着他心目中的三千客，文武臣，可是，醉酒狂歌後，他的身邊，只有自己……

    說完，他的手突然一用力！

    商如意沉默了許久，用力的握着拳頭，才又輕聲道：「我願隨陛下而去。」

    就在她沉默不語的時候，楚暘的目光從那雪亮的劍鋒上慢慢看向了她。

    自己，從來都不是他們的障礙。

    如今，他只剩下這一個——

    在這幅畫卷上，商如意隨着他進退，如同一對戲花蛺蝶，在翩躚飛舞，有過上一次的劍舞，兩人配合也更加默契，宛如雙生。

    就在她這一晃神的時候，楚暘卻好像從她的眼中看到了什麼，他微微眯起那雙細長的鳳目，道：「怎麼，你真的相信？」

    楚暘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越笑越狂放，好像在這一刻，死亡的恐懼已經不足以壓倒他，外面環伺的刀劍惡賊也不能令他懼怕，他再一次舉起手中的長劍，細細看着那鋒利的劍刃，突然一伸手，將商如意拉到了懷中。

    她知道，到了盡頭了。

    商如意的目光頓時一閃，一滴眼淚在這一刻毫無徵兆的滴落下來，而她也終於看清了眼前這個人，楚暘對着她，微微一笑。

    她的手上一頓，可楚暘卻仍舊握緊劍柄，帶着她的長臂舒展，頓時，劍勢去如流星，甚至在空中擊出了一聲蒼然龍吟，而隨之，兩人的手臂又慢慢彎曲，手腕翻轉，長劍收勢，一股柔力將其寒光碾碎，如同星河游龍，漫行婉轉。

    「朕死後，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做得更好，更不可能有賢明之主爲百姓謀福祉，爲天下開萬世太平。」

    商如意只覺得心頭一陣痛。

    半晌，他對着劍鋒上映着的自己的樣子，忽的一笑，那笑容與冰冷的鋒刃一般銳利冰冷：「想不到，就這麼一羣莽夫，竟然也能數落朕的錯處。」

    ….

    他既然能助盛國公起兵，那現在的傷應該已經痊癒，而江皇后就在身邊，他們之間，將再無隔閡。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在心中輕笑了一聲。

    兩個人跟上一次在庭園中一樣，收勢之後相對而立，合握的長劍橫在兩個人之間，雪亮的劍身上也映着彼此的雙眸。

    包括，他們今日的末路。

    沉默半晌，她低聲道：「陛下，我——我今天陪着陛下，是心甘情願的。」

    「……」

    有的，一定有的。

    而同時，楚暘已經站到了她的伸手，一隻手攬住她細瘦的腰肢，一隻手挽起她的手，兩人合握住劍柄。

    楚暘這樣的人，怎麼會從他的口中說出後悔兩個字？他不應該是哪怕傷痕累累，哪怕鮮血淋漓，也絕不言退，更不言悔的一個人嗎？

    爲什麼他後悔了？

    轉頭對上商如意詫異的眼神，楚暘淡淡一笑，道：「朕後悔，讓你來到朕的身邊了。」

    心中涌起一陣酸楚，她的眼睛也微微發紅——她也許是曾經慶幸過，楚暘派人將她從宇文曄的身邊帶走，讓她不必再去面對那種錐心刺骨

    的痛；可是，將自己帶到江都宮，也就意味着要面對這裏的一切。

    她沒來得及回答，而楚暘，似乎也並不需要她回答。他平靜的說道：「剛剛他們說，朕死之後，能另有賢主爲百姓謀福祉，也爲天下開萬世太平，你聽到這句話，並未反駁。」

    心甘情願？

    她側過臉，看着身後的楚暘，兩個人此刻緊緊貼在一起，連呼吸與心跳彷彿也在此刻連同。而楚暘跟之前一般，帶着她身形遊轉，一起勢，長劍便在手中挽出了一個劍花，頓時寒光耀眼，展開了一幅曼麗的畫卷。

    商如意道：「陛下！」

    他的，知己。

    至於他們爲什麼還沒有進來，這個時候，她也無暇去想。

    劍身上仍映着她的眼瞳，她明明是很清醒的走到這一步，但此刻，她的眼中扔是一片朦朧，又似有流光閃過，當她再要擡頭看向對面的人時，甚至已經看不清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

    「……」

    爲百姓謀福祉，開萬世之太平……

    「……」

    「……」

    唯一的障礙——

    這個時候她再要說什麼，其實已經無話可說，整個光明大殿都被圍了起來，甚至，幾道宮門也都落入了禁衛軍的掌控，今晚到現在，他們已經無路可逃，唯一的結局，只在這劍鋒之上。

    楚暘微微的笑了起來：「知己。」

    「可朕告訴你，這天下的百姓皆愚，這朝中的羣臣皆鈍。朕看得比他們高遠，也走在所有人的前面，朕做的一切，都是爲了這個天下，也爲了大業王朝。你曾說，朕走得太快，朕的百姓和臣民跟不上。但朕要告訴你——」

    他現在，在做什麼呢？

    「你，是相信的，對嗎？」

    ….

    座下三千客，堂上文武臣。

    說着，他慢慢的舉起的手中的長劍，那劍鋒映出的一道寒光閃過他的眼睛，彷彿也在此刻，刺痛了他。

    「……」

    到了這個時候，還能說得出「心甘情願」四個字，難道，她不畏死？甚至，不怕跟自己死在這裏？

    商如意擡起頭來。

    只聽到他突然道：「如意。」

    「你真的相信他們說的，殺了朕之後，就能另有賢明爲百姓謀福祉，開萬世之太平？」

    卻也如他，那般寂寞。

    可是她的心裏卻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件事，也許並不需要懷疑。

    商如意的心神忽的一陣恍惚。

    商如意一愣，一時間還有些回不過神來，但再一想就立刻明白過來，他這話，是迴應的她之前，指責他作爲皇帝，卻輕易放棄一切的舉動。

    「啊！」

    這個姿勢，是劍舞的起勢。

    這一次，商如意立刻明白過來。

    楚暘沉默着看了她一會兒，忽的也一笑，道：「是啊，都已經到了這一步了，朕也的確不該再去考慮那些事。」

    她，還是怕的。

    商如意上前一步。

    「陛下……」

    其實剛剛，王紹裘說的那些話，她只當放屁，但——哪怕惡臭難聞，她也不能否認，他的話是真的。

    「……」

    宇文曄要什麼，做什麼，根本沒有人能阻止他，他就是一個連神佛都不懼的人，又怎麼將自己這一個小小的「障礙」放在眼裏？

    更何苦，這個「障礙」也快要消失不見了。

    商如意猝不及防，發出了一聲驚愕的低呼。

    「……」

    商如意擡頭看向他，說不出話來。

    否則，那些話也不能激起禁衛軍將士的羣情激憤。

    而他提在手中的那把長劍，也在此刻因爲他雙手的顫抖而迎着寒光不斷的閃爍了起來——他這一生，有許多人匍匐在他的腳下卑微求生，也有許多人阿諛奉承幾乎將他捧到天下，可不管是什麼樣的人，最終都背棄了他，甚至背叛了他，而唯一在此刻追隨她的，只有眼前這個小女子。

    她只能挪開目光，卻正好看到了腳下，兩個人的鞋子，那精美奢華，在傳聞中可以羽化登仙的織羽步仙鞋。

    可是，她還是憑着本能，跟隨着楚暘的腳步徐徐而舞。

    商如意的心不由得一悸。

    「……」

    這個時候，她不該說相信。

    而楚暘就拿着這把劍，細細的看着那鋒利的劍刃。

    他提着劍慢慢走到商如意面前，低頭看着她道：「你，不是不喜歡朕嗎？」

    楚暘一下子睜大了雙眼。

    說到這裏，她的聲音終究還是顫抖着支撐不下去了。哪怕心裏早已經做了決定，哪怕已經坦然的要面對這一切，可死亡就是死亡，她哪怕經歷過一些生死關頭，也還沒有歷練到可以平靜，甚至笑對死亡的境界。

    另有賢明……

    「……」

    商如意的心一顫，擡頭看向他，只見那雙流光溢彩的鳳目含笑着看着自己，帶着一種不可一世的倨傲，慢慢道：「朕一生，無過！」

    商如意立刻安靜了下來。

    「……」

    「……」

    商如意猝不及防，手臂已經被劍柄上的力道拉了過去，只見那把兩人合握的長劍被他舉到喉間，用力一劃——

    「不！」

    一聲淒厲的慘呼，從商如意的靈魂深處迸發出來，可是，來不及了！

    這一瞬間，天地彷彿都凝結在了他們手中那把長劍上，而那劍鋒上的一道寒光，在楚暘的咽喉一閃而逝，也閃過了商如意的雙眼——

    眼前，一片血紅！

    (本章完)

    冷青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