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遣》

    今朝有酒今朝醉，耳熟能詳的名句，常用於規勸或安慰朋友的場合，勸導人們應當着力眼前及時行樂而不思明日的愁苦，從消極層面來看，常比喻人得過且過沒必要思慮過多自找煩惱，從積極層面上講，是表現樂觀豁達的人生感悟。這句話出自晚唐詩人羅隱的名作《自遣》，自遣即自我調節心態抒發排遣內心鬱悶之意，很多詩人或詞人都曾以此爲題創作。遣，中文字義上有派、送及打發之意，如遣返回國，也有排解、發泄之意，如消遣，羅隱詩作中的自遣則是使用了排解發泄之意。人生不如意常八九，消極鬱悶的時刻常見，需要排解發泄心中鬱悶的做法常用，現代人排解發泄心中鬱悶或感懷時，或許可以選擇長跑出汗或者大聲放歌，進而達到釋放的目的，而古代文人墨客同樣也需要排解發泄的時候，或許揮筆塗鴉或創作詩詞是他們的一個選項。

    排解發泄意味的詩歌雖不多見，而小衆詩人羅隱卻因著有名句“今朝有酒今朝醉”而在唐代詩壇中留有濃厚的一筆，一般的讀者朋友大概率都熟悉大李杜、小李杜等大文學家，而對羅隱相當陌生，殊不知他的這句詩，在普羅大衆心中的傳誦度，可能遠遠勝過這些大牌文學家的經典詩句。在羅隱之外，尚有一位不知名的詩人李羣玉，亦以自遣爲題創作一首七言律詩，亦創作出值得品讀的詩句，反而很多知名的大詩人創作的自遣詩未能廣爲流傳，不過較他們年長的詩人杜牧，倒是以“遣懷”爲題創作了一首經典作品。不管是羅隱或李羣玉的自遣，抑或杜牧的遣懷，大意都是排解發泄內心的情感或者說是情懷，品讀到他們的這些作品，頓時感到合適以“遣”爲題綜述分享下他們抒發內心情感的佳作。

    《遣懷》

    （唐）杜牧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作者以遣懷詩題，顧名思義是排遣情懷抒發內心鬱結之事，杜牧進士及第後被授予官職正式進入仕途，然而二十多年的摸爬滾打，卻被放外放至黃州刺史任上。黃州是當時的個小地方，兩百多年後的北宋大詞人蘇軾因範事而被安置在黃州，任職黃州刺史，對於二十三歲便作散文名篇《阿房宮賦》的杜牧而言，可謂之落魄，因此在此詩開篇便以落魄下筆。落魄意味着作者處於困頓失意之中，儘管不如意，依然可以沉溺於酒色，也甚是懷念攬着美人細腰醉賞輕歌曼舞的快意生活，追憶過後多會有感慨之思，反思自己當年在揚州的夜夜笙歌猶如夢一場，只贏得個風流美名。

    這首詩是杜牧牧離開揚州十年後的追憶之作，對於創作詩歌而言，江南名城揚州猶如杜牧的幸運之城，他的多首作品與揚州息息相關，其中名句春風十里揚州路風靡至今，春風十里究竟何意難以具體言表，但是人們都喜歡它蘊含的氣象，乃至在現代的新型商業街道，常見“春風十里”之辭。這首詩的大意通俗易懂，困頓於江湖的杜牧，多有飲酒作樂放蕩不羈，攬着美人細腰醉賞輕歌曼舞，十年前在揚州猶如夢一般，惟有留下了喜歡宴遊秦樓楚館的風名，整首詩先是描寫對昔日揚州幕僚生涯的追憶，而後抒發感慨當年在揚州未能留得提升仕途命運的好名聲。在古代社會，歌妓是一種很普遍的職業，而士人在秦樓楚館盡情聲色，也並非絕對禁止的，但是對於提升仕途而言，青樓風流美名或許對士人發展仕途不利，這也是當年杜牧在揚州時，甚是關照杜牧的上司牛增孺爲何好心規勸他少縱情聲色。

    而立之年的杜牧，春秋鼎盛，在淮南節度使牛增孺的關照下，長期在淮南轄區的揚州、宣州等地做幕僚，出任幕府推官和節度掌書記，品級雖僅爲從八品，但是負責節度使府內的公文往來，很需要文筆功底，還可掌握幕府內重大事務信息。一般認爲牛增孺是器重杜牧的，也曾讓牛增孺的政敵一派，將杜牧視爲政治的反對派人物，後來杜牧被外放黃州，具體緣由不得而知，據傳可能是受到黨爭導致牛增孺失勢時的不利影響。據記載，年輕氣盛的杜牧，甚是鍾愛聲色犬馬的生活，勾欄瓦舍吹簫聽曲後，時常出沒青樓楚館，與認識的歌姬們漫談雲雨情，作爲杜牧的上司牛增孺，曾勸解杜牧多點心思放在仕途上而少放縱在女色上，杜牧剛開始還辯解，當上司將杜牧出入燈紅酒綠場所的一疊證據置於他的眼前，杜牧只得不好意思的回答到，往後多用心仕途事務。儘管杜牧應承上司牛增孺，少縱情聲色，不過從這首遣懷詩看來，春秋鼎盛之際的杜牧可能並不會遵從儒家勸導世人時所言的“少年戒色”，才得以風流著稱，正如他詩句中贏得青樓薄幸名。儘管風流美名不是儒家士大夫傳統所推崇的，但是俗話說的好，人不風流枉少年，世人內心應該是多羨慕杜牧的，當然在極其嚴肅的場合，風流還是要進行批評的，畢竟正面形象必須如泰山一般矗立。

    青山隱隱水迢迢的揚州，今日依舊保有名爲二十四橋的風景區，這或許離不開杜牧的廣告宣傳，明月之夜，在二十四橋上教玉人吹簫，如此唯美的畫面，使得宋代文人姜夔感慨到，杜郎俊賞，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杜牧並非揚州人，卻成了揚州的歷史名人，尤其是以風流著稱的，傳統觀念裏面，出入青樓狎妓並不適宜廣而告之，而杜牧另闢蹊徑，在自己的詩作中多次呈現自己的風流韻事，贈予宣州故人歌姬張好好的詩，描寫與豆蔻年華少女十年之約的《嘆花》詩，還有暖芙蓉的詩《送人》等，都顯見杜牧的風流底色。不過人至中年的杜牧，再加上遭受排擠後被外放小地方，心情自是鬱悶的，於是有感於懷才得不到佈施的困局，通過描寫自身當年揚州的風名，意在表達對現實處境的不滿。品讀杜牧之詩，多是欣賞他的風流美名，正如詩句中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是今人會有印象的詩句，他的多首名作也多半圍繞着風流女色展開，有可能女色對杜牧而言，是促使他情思涌現發揮文學才華的源泉。

    小杜牧五歲的小衆詩人李羣玉，據記載極有詩才，說他居住沅湘，崇師屈宋，詩作寫的特別好，不過今人們幾乎品讀不到他的詩作，唯有一首《自遣》尚可一品。李羣玉是今天的湖南人，在湖南地方記載上留有其名，或許是晚唐時期，他富有詩名，得到廟堂人物的稱讚並被授予校書郎的官職，然後他並未進士及第過，所任官職並不高，卻在逝世後，富有盛名而被追賜爲進士及第。未能進士及第的李羣玉與後來的詩人羅隱相似，各有以自遣爲題寫詩，不過羅隱的詩句廣爲流傳，而李羣玉的詩默默無聞，若非潛心研究古典詩歌的讀者朋友，或許都不曾聽聞有李羣玉這號人物，在浩瀚的詩海里，若非創作出經典神句，或許很難留存於世，更遑論廣爲流傳了。

    《自遣》

    （唐）李羣玉

    翻覆升沉百歲中，前途一半已成空。

    浮生暫寄夢中夢，世事如聞風裏風。

    修竹萬竿資闃寂，古書千卷要窮通。

    一壺濁酒暄和景，誰會陶然失馬翁。

    這首詩以自遣爲題，是表達了作者對自己生活境遇的反思和感慨，開篇便感慨到自己人生的起伏，也甚感前途命運虛無一場，從他終生未進士及第的履歷來看，作者有可能是指進入仕途的命運將會得不到實現，後來雖受當朝相國的提攜，得以受到朝廷的恩賜予以任職，但是任職三年便辭官迴歸故里，充分說明作者甚是感懷仕途命運的堪憂。頷聯“浮生暫寄夢中夢，世事如聞風裏風”是此詩的妙筆，也是認可這首詩的原因所在，其大意是作者覺得人生如同居住在夢中一樣，世間的事情如同風一般快過於聞到，是我們常用語中，浮生如夢和世事如風更進一步的文藝表述。後面兩聯是作者對學習的態度，意指要想成爲如茂密高大的竹林一般，要在寂靜的環境中甘於潛心讀萬卷詩書，不斷研究鑽研才能通達，獲得人生智慧，最後說一壺濁酒也可暖人心，感慨自己能像失馬翁一般會知足常樂。作者寫出的自遣，要想表達的意境固然是美好的，而實際情況往往不是，真正好心境的時候創作不了這詩句，都是心中鬱結時要這麼創作，以告訴世人要秉承好心胸坦然處之，也是安慰自己，後來的羅隱以自遣爲題創作詩句，不爲人知的亦是如此。

    《自遣》

    （唐）羅隱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羅隱的這手詩，描寫了他看待得失的心態，得到時就歡快的大聲高歌一曲，失去了也不必感到很難過，愁眉苦臉或者埋怨悔恨也改變不了什麼，今天有酒就喝到它酩酊大醉，明日有憂慮愁緒就等到明日再說。這首詩前兩句顯得平和略帶點積極意味，後兩句則顯得消極頹廢，前兩句簡單凝練的描述了世人面對歡喜憂愁的精神面貌，得時高興到手舞足蹈，失去時愁眉苦臉，後兩句是此詩成爲經典的精髓之筆，意在告訴自己坦然面對人生的歡喜憂愁，也在規勸世人持及時行樂的態度面對人生的憂愁。

    前兩句“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得到的時候就放聲高歌，失去的時候就由他去，雖然這世界存在很多的仇恨煩惱，我們照樣可以樂悠悠的生活，詩人羅隱能道出這樣的語句，想必是他屢次未中舉對他有巨大的衝擊，致使他對現實有點絕望之感。後兩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用很多重複的字眼，表達出的心境看似曠達而實際上是非常的消沉，今日有酒就借酒澆愁喝它個大醉，明天有愁那就明天再說，讓人感覺到消極頹廢的意味。借酒消愁是人們常有的習性，因此日常生活中常見喝悶酒的情形，以酒消愁古已有之，曹操有“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之辭，李白有舉杯消愁愁更愁的感悟，羅隱的這首七言絕句同是借酒消愁詩，不過從李白和羅隱的詩句來看，愁是無法借酒消除的。再者羅隱的這首詩也表明，所謂的解憂也只是“今朝”的排解而已，無法排解明日即將到來的愁緒，實際上今朝有酒時，已是懷有明日的擔憂，面對人世間紛繁的憂患與失意，不管是羅隱抑或李白，皆無以一醉畢其功的辦法。

    歷史上的羅隱是一位相對潦倒的文人，是不得意的詩人，他的詩在很多人眼裏是頹廢喪氣般的存在，他的經典之辭，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是卻鮮有人熟知羅隱，他是典型的詩紅人不紅的歷史人物。出生晚唐的羅隱，小時候便在鄉里盛有才學之名，詩和文章也都出衆，但是面對萬里挑一的科舉路，他也得屢試不順，始終未能進士及第，其中有一次科考名落孫山後，遇到曾經的熟人時還不得不言道“可能俱是不如人”自嘲一番。

    他的這首詩，它可以形容人得過且過，顧好眼前的享樂，也可以用來勸藉他人莫過於煩愁，它可以是樂觀的，也可以是悲觀的，持褒抑或貶的角度去理解任憑讀者自行斟酌，因此這首詩是表達了作者樂觀通達的情懷，還是失意自嘲的胸臆，自是各說紛紜。有人消極處世，自甘沉淪時喝悶酒，自慰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抑或失落的時候被朋友喊出來夜宵不醉不歸，也容易獲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勸解，乃至興高采烈時勸酒也可以用它，總之適用它的場合很廣泛，人生本該就是如此，開心時飲酒作樂，悲傷時喝酒買醉，一醉解千愁，愁緒來時再面對，何必擔憂明日的愁緒使得今日也憂愁呢，自嘲自遣的意味躍然紙上，遂成了婦孺皆知的安慰話，成爲傳誦至今的名句也自是當然。

    此上三首作品的作者，都可以歸類爲晚唐詩人，他們的“遣”詩作品成於時間，屬杜牧最早，就個人成就而言也屬杜牧最高，不過杜牧與李商隱一樣，壽命不長，可以說是慧極必傷的代表人物，也有可能是他年輕時過於風流造成英年早逝的。論唐代詩壇上的知名度，杜牧與李商隱創造了晚唐詩歌高峯，而李羣玉缺乏讓人銘記於心的經典名句，在仕途成就上也屬杜牧最爲幸運，杜牧先後任過朝廷的中書舍人和地方刺史等職，羅隱和李羣玉所任官職品級皆不高。這三首遣詩的流傳度最高的必屬羅隱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其次便是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李羣玉的詩作整體而言較爲普通，故流傳度不甚很廣，但甚感其詩句“浮生暫寄夢中夢，世事如聞風裏風”寫的很有意味。他們所遣的內心各有不同，杜牧多是通過描寫當年沉迷聲色的生活，映襯仕途命運不如風流之名，李羣玉所遣的或許是人生際遇的不甚理想，畢竟生前連個進士名號都沒，只能受到賞識擔任過一些低微官職，羅隱屢次應進士考試都未能中舉，未能進入李唐王朝擔任官職，多次鎩羽而歸的羅隱作自遣詩，多半是自我安慰，恰如一個人喝悶酒時，自我安慰道今朝有酒今朝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