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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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滿老豆字數:3375更新時間:24/07/01 02:58:47
恨,人之內心情感的一種形式,埋怨、仇視、不稱心、不如意及含有遺憾等意,是人世間七情六慾中常有的一種心理狀態,在漢語言中,恨有作遺憾的意思表達,此時的“恨”是“憾”的強烈形態,即表示更加深層的遺憾。“恨”字組成的詞語,其情感程度通常是非常強烈的,如恨之入骨、抱恨終身,警示世人行事端正小心謹慎的俗語“一失足成千古恨”等。中國的俗語多數像對聯一般,習慣組合成對偶句,如“一失足成千古恨”有對應的下半句“再回首已百年身”,寓意一個人倘若在生命裏最爲關鍵的事情上面行差踏錯,會造成不可彌補的遺憾,即使重新來過,也將是無法挽回損失,甚至面臨身死的悲劇。
作爲強烈情感的表達,恨字固然不能輕易使用,畢竟達到恨的時候,多半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不可否認的是,爲了加強語言文字的感染力,恨字恰到好處的使用,會讓人們深刻銘記。作爲人內心的情感用語之一,恨字如同愁、悲等字一樣,也常出現在詩句中,情感程度輕微的如白居易在廬山遊歷山水時“長恨春歸無覓處”,劉禹錫貶至巴蜀之地時感慨“長恨人心不如水”,詩人杜牧看到即將枯敗的荷花說“多少綠荷相倚恨”等,情感程度較強烈的如元稹悼念亡妻感慨“誠知此恨人人有”,李商隱獨遊曲江時感懷“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成爲階下囚後的李煜說“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有些恨字詩句則是巧妙的運用,如中唐詩人張籍巧妙用“恨不相逢未嫁時”打消政客的籠絡和北宋詞人蘇軾中秋月圓之夜想念兄弟時說“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文人墨客創作詩詞歌賦時能用恨字,泰半是內心糾結及情感強烈之時,總是圍繞着如詞人辛棄疾所言的“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言恨皆源於人生總處於悲歡離合之中。
我們所熟悉的唐代詩人中,李商隱的詩歌在晚唐詩壇中獨樹一幟,然而他的詩作整體情感傾向較爲悲觀,多數作品呈現出他多愁善感的情緒,好比很多人看到夕陽首先反應的是晚霞美景,但是李商隱卻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字裏行間透露出強烈的悲觀心緒。李商隱善於堆砌華麗的辭藻,是傷感唯美文學的靈魂式詩人,他習慣構建含蓄朦朧的感覺,典故的運用別具一格,隱晦的表達自己的情思,尤其是他的無題系列詩,多描寫纏綿悱惻的愛情,深得讀者的喜愛。作爲晚唐時期的絕唱詩人,據現有的正史記載,李商隱的聲譽並不佳,並不是一個受歡迎的官場中人,在政治站隊時所作的選擇備受詬病,加上時運不濟命途多舛,一生順遂的時光較少,這大概也是他的詩歌作品消極情感突出的原因所在,古來才命不相當,或許正是他事業和家庭的雙重遺憾,造就了他文學成就的輝煌。
少年喪父的李商隱,成長經歷頗爲不順,同比士林階層的孩子,李商隱的經歷無疑是悽苦很多,成年後也有過與妻子相濡以沫的短暫幸福時光。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作爲士大夫階層的一員,少年的李商隱開始承擔家庭重任,作爲家裏的長子要撐起家庭作爲士大夫階層的責任,步入仕途後,要犧牲兒女情長爲事業的發展而奔波,肩負光耀門楣的責任。多次參加科考失利的他,在令狐楚父子的幫助下順利中舉,但是薄弱的家族背景無力支持他的進一步發展,身挑千斤重的李商隱,攀附了一位名爲王茂元的節度使並迎娶其女兒,本想可以藉助岳父的權勢助力仕途的發展,殊不知岳父的幫助微乎其微,反而陷入了黨爭的漩渦,且在官場中留下了不佳的印象。可喜的是,李商隱與妻子王氏伉儷情深,不因陷入仕途的漩渦中而責怪於迎娶王氏,不過對於大部分人而言,對李商隱亦是,事業家庭都要兼顧,是非常困難的,爲了仕途發展,李商隱暫放兒女私情,與妻子兩地分居,然而不幸的是,妻子在他任職外地的時候溘然病逝。深情的文人,多有悼念亡妻的詩篇,唐詩如元稹名句“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宋詞如賀鑄的“空牀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而李商隱的《暮秋獨遊曲江》會被理解成是懷念其亡妻的詩作。
《暮秋獨遊曲江》
(唐)李商隱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這首詩前兩句“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連續出現兩次“恨”,荷葉初生時,春恨已生,荷葉枯時,秋恨又成,恨意貫穿春與秋,足見作者內心的悲慼心境,後兩句“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說明作者深刻的理解到,只要身在人世間,情意長存,數不盡的惆悵,只有在江頭聽到的那流不盡江水聲,可以看出,作者最大的遺恨或許是妻子未能常伴左右。四十五歲便病逝的李商隱,其人生是相當曲折的,結合其人生履歷看這首詩,他所表達的“恨”應該遠勝於遺憾層面。宋代詩人方岳說“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人生遺憾之事能常八九,但是真正可“恨”之事無二三,就閱世體驗來看,遺憾之事都不足以謂之,遑論談恨,因此可理解李商隱的春秋兩恨,毋庸置疑,體會過李商隱之恨,方能深刻理解他的這首作品,不過矛盾的是,對他的恨感同身受之時,想必難有心境讀他的詩。
如前文所提到的含“恨”詩句,都出自所熟悉的文學家,儘管他們在一些詩句中喜歡用“恨字”,多半是輕微遺憾之事,或是蘇軾所說的“不應有恨”,或許是因爲“恨”字能強化詩句所要表達的情感,人生本就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因一些困頓挫折、身處逆境就習慣於無病呻吟,用“恨”表達心境,實則大部分作者不足以言恨。可言恨之人,失國後的南唐後主李煜是也,多數文人墨客的人生跌宕層次與心理巨差,都難以與之比擬,寫的“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和震撼人心的“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正是他淪爲階下囚後寫信給金陵舊宮人說“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的內心寫照。
《金粉世家》是一部非常不錯的近代小說,出自筆名爲張恨水的作家,這位作家或許是喜歡詞人李煜,遂從李煜的的詞作《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截取兩個字作爲自己的筆名用來發表文學著作。《相見歡》,詞牌名,如同大部分詞牌名一樣,都從唐教坊曲名演變而來,它屬於小令的範疇,易學難工,是五代十國時期及宋代文人常用的詞牌,不比《卜算子》和《蝶戀花》等詞牌容易創作出好的詞,有詞帝之稱的李煜,使用此詞牌方能創作出精品,猶如這首《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
《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
(五代)李煜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這首詞的大意是,樹林間紅花已經凋謝,時光流逝的太匆匆,無可奈何,花兒哪能經不起寒風勁雨的摧殘,飄零遍地的紅花,花兒與憐花人相互留戀如癡如醉,幾時還能重逢,人生憾事太多,猶如向東流的江水,永不停歇。通過大意可知,李煜想必是看到滿地凋零的紅花,對這些凋殘的紅花頓生憐愛,聯想至自己淪爲階下囚的屈辱遭遇,內心的悲憤長恨涌上心頭,於是在他深切悲慨的筆觸下,尤其“自是”兩字,巧妙的表達出人類生命中永恆的缺憾,自然的詮釋了人生憾事常八九的悲劇本質,這也是人歷經滄桑後的必然心理滋味。
這首《相見歡》是李煜即景抒情的典範之作,李煜後期的主要作品多創作小令,卻最深刻的勾勒出內心的國仇家恨,也懷着遺恨而終。李煜之詞言簡意賅,語短情長,變憐人之詞爲士大夫之詞,短短的幾個字,將常人無法匹及的高度傾瀉而出,故有人將他冠以“千古詞帝”稱號。猶如這首詞中的尾句,中國地勢西高東低,多數河流之水必然長流向東,是衆所周知的地理常識,卻被李煜喻人之長恨的必然,用語自然且錘鍊精準到位,將沉痛至極的情感用前淺顯的語言勾勒的淋漓盡致,用尋常語言表現最不尋常的心境,可達到言“恨”的極點,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高度。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的語句,固然讓很多後背詞人難以望其項背,後世詞人想必會爭相模仿李煜的藝術手法,不過難以有人蓋過這樣的表達,與之相近的表達倒是有的。北宋詞人李之儀,攜帶知冷知熱的紅顏知己到長江邊傾訴自己的情感,看到滾滾東流水的長江,萬般柔情涌上心頭,心中泛起相見恨晚的情緒,於是在大腦中醞釀出名句“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可媲美李煜的“人生長恨水長東”。不一樣的是,李之儀藉此歌頌堅貞的愛情,向紅顏知己表示“你若不離,我定不棄”,李煜的詞則凸顯在人生及生命的高度。進入老年時期的李之儀喪偶,究竟是悲是喜,不得而知,反正在妻女離世後,有位善解人意的歌姬陪伴左右,可以撫慰受傷的心靈,可以讓暮年的生活狀態不至於淒冷。爲了觸動歌姬的內心世界,李煜以水喻恨,向歌姬傳達“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的殷切期待,他詞中的“恨”未必真恨,更不可能堪比李煜的人生長恨水長東,或許只是爲了修飾詞作的藝術感染力,用以感動這位可以撫慰他心靈的歌姬。
李商隱的詩篇多數都隱晦難懂,他的這首《暮秋獨遊曲江》相較而言淺顯易於理解,大部分讀者偏好容易理解的詩句,易於理解的詩句表達的情感往往最爲深刻,李煜的《相見歡》多篇小令亦是如此。“恨”是人類情感中,最爲常見也是較爲高級的一種形式,遠比遺憾層次重,世間苦難多,人生遺憾多,故而一般人不輕易言恨,能言恨的時候通常無法用高級語言來形容,堆砌優美的文辭往往不是言恨的時候。很多時候,猶如蘇軾所言不應有恨,反而讓人感覺更好的理解何爲恨,輕言“恨”時,多是一時激憤,或是無病呻吟姿態,李商隱和李煜的作品所詮釋出來的寓意及心境,或許真正可言“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