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99步

    “小楚啊，最近在忙些什麼呢？”

    蘇澤朗一邊單手瀟灑地打着方向盤，一邊轉過頭來看後座的兩人。

    “叔叔，我前段時間在忙公司的事兒嘛，現在好不容易回家啦！就想在家好好休息一下，什——麼事也不想做！”

    楚傾眠“嘿嘿”笑了一聲，趴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臉頰肉鼓起來小小的一團。

    “這樣啊，哈哈哈！真是虎父無犬女”

    蘇澤朗話還沒說完，後座的蘇成意就不輕不重地咳嗽了一聲。

    “咳。”

    蘇澤朗瞬間閉上了嘴，悄悄從後視鏡裏瞄了一眼。

    蘇成意看上去很淡然，好像他剛剛就只是清了清嗓子似的。

    但蘇澤朗卻明顯知道事情不是這樣，他有些尷尬地推了推墨鏡，繼續說道：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叔叔生意場上應酬慣了，這壞毛病一時難得改過來”

    “沒事啦叔叔。”

    楚傾眠倒是好說話得很，眨巴着眼睛快速搖搖頭。

    她又悄悄戳了戳旁邊的萬年撲克臉，小小聲說道：

    “蘇成意，你幹嘛這麼不開心的樣子呀？”

    蘇成意有些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毛，抓住她作亂的手指。

    “我沒有不開心，我平時就這樣子，你不是知道嗎？”

    “平時歸平時嘛，今天好不容易跟叔叔出來玩欸！”

    很明顯，楚傾眠的小班長責任感又在隱隱作祟了。

    楚傾眠小學的時候其實不是班長來着，是到了初中，通過“鈔能力”跟蘇成意分到一個班級之後，卻還是沒能跟他說上幾句話，這才痛定思痛，決定成爲班長！

    最後的結局當然是成功說上話了，即：

    “同學，該交本學期的班費啦~”

    “哦。”

    “同學，校服尺碼表在這裏麻煩填一下。”

    “嗯。”

    “同學，上次月考的獎學金在這個信封裏，麻煩收好喔！”

    “謝謝。”

    事實證明說不說話根本沒有什麼區別！

    雖然沒能達成一開始的目的，但秉承着“要做就要做到最好”的人生信條，楚傾眠倒是兢兢業業地當起了小班長。

    中學的班長其實會迎來很多破事兒，實實在在的是班主任的二把手。

    尤其班主任還是李璐這種人，她什麼事兒都要管一管，再落到基層來，就變成了楚小班長的活。

    楚遠江知道之後，先是哈哈大笑了一陣，隨後又親自給她講述了第兩千三十八次當年他自己的奮鬥發家史。

    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從他這個成績中下游的小混混型人物當上班長開始的，成功鍛鍊了爲人處世以及隨機應變的能力，也積累了人生中第一批有用的人脈。

    Balabala，總而言之，很有幫助。

    最後當然是被楚大小姐一臉嫌棄地推出了門去。

    彼時的楚傾眠可一點兒都沒有要鍛鍊交際處事能力的想法，她就只是想跟蘇成意多說幾句話而已。

    奈何楚小班長生得明眸善睞，頭腦也聰明，處理瑣事效率很高。

    時時刻刻都像個暖融融的小太陽似的，沒有哪個學生和老師見到她會不高興。

    李璐當然不會放掉這樣一個優秀的好幫手，於是自此楚小班長便再也沒能摘掉過這個頭銜。

    或許正是因爲當了太久的小班長，她現在已經是女大學生了，卻也還是這樣一個正直又乖巧的性格。

    開學第一天就認認真真閱讀了校規呢。

    而蘇成意已經活了兩輩子了，甚至連校規第一條是什麼都不知道。

    “蘇成意你看嘛，你現在去上大學啦，那麼遠的京城，很難有機會跟爸爸媽媽見一面呀，更難有機會可以一起粗去玩呀，所以你不可以醬醬釀釀，你應該要醬醬釀釀”

    責任心爆棚的楚傾眠在他耳邊小聲絮絮叨叨。

    蘇成意左耳進右耳出，聽得並不認真。

    比起這些循循善誘，更吸引人的倒是她一開一合的嘴脣上星星點點的細碎閃光。

    “你塗了什麼？”

    蘇成意問道。

    “啥？”

    楚傾眠愣了一下，便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麼，頗有些得意的翹起了嘴角。

    “我新買的脣釉呢！帶細閃的復古橘棕色，你覺得好看不.

    不對，伱幹嘛轉移話題！”

    楚傾眠後知後覺，馬上就收起了得意的笑容，又擺出正經的神情來。

    “你有沒有好好聽人家講話啦。”

    “嗯哼。”

    蘇成意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

    “那蘇成意同學可不可以做到呢？”

    楚傾眠抓住他的臉，然後用手指將他的嘴角往上拉成微笑的形狀。

    “你怎麼可以這樣~笑容打敗太陽~甚至比我還要更好看~”

    楚傾眠開始搖頭晃腦地唱起調子怪怪的歌，蘇成意不由得懷疑這又是她自己胡編亂造的，就爲了哄他配合。

    蘇成意側頭瞥了一眼駕駛座的人。

    蘇澤朗原本正在一臉姨母笑地看戲，被他這淡淡的眼神掃得立刻坐正了，甚至還做賊心虛地調了調導航的線路。

    蘇成意收回請離閒雜人等的目光，低頭看着一臉期待的楚傾眠，一本正經地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幹什麼啦。”

    楚傾眠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漂亮的瞳孔裏天真而澄澈。

    半晌，她才反應過來，立馬緊張兮兮地看了一眼駕駛座。

    蘇澤朗此時的駕車姿勢標準得像是從教科書上摳下來的一樣。

    目不斜視，腰桿筆直，墨鏡也已經焊在了臉上。

    但楚傾眠還是紅着臉輕推了蘇成意一把。

    “不行！你羞不羞啊！”

    她頗有防備心地捂住了嘴，聲音也像是蚊子哼哼似的，只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留在外面。

    蘇成意不由得暗自好笑，本來他也沒有真想讓楚傾眠在這兒親他的意思。

    好吧，雖然確實有那麼一點想，但是料想臉皮很薄的楚大小姐也肯定不會同意。

    “那好吧。”

    目的達成的蘇成意裝作很失望的樣子攤了攤手，閉着眼睛向後仰去，靠在了後座的椅背上，一副要小睡一會兒的模樣。

    之所以這樣，是因爲蘇成意實在懶得在蘇澤朗面前扮演什麼積極樂觀好兒子的形象。

    這麼多年了，他從來就沒演過。

    對於父母離異這件事，蘇成意一直覺得他是比較開明懂事的類型，並沒有抱着兩位的大腿哭着喊着要他們不準離婚。

    對於兩人雙雙再婚的事情他也沒什麼意見，他只是拒絕參與到兩人的新家庭裏去而已，這完全無可厚非。

    蘇成意甚至沒有學着不良少年搞什麼青春期叛逆學壞的把戲，他安安靜靜地完成了自己的學業，然後安安靜靜地遠走他鄉，徹底跟原生家庭完成了切割。

    以重生之後的視角來看，蘇成意倒是對自己的態度有了一個新的認知。

    其實他並沒有自己表現出來的那麼無所謂，相反，他非常在意。

    所以才會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卻又悶不吭聲地做出了最抗拒最叛逆的事情。

    蘇成意小時候雖然性格內向沉默寡言，但尚且算不上有心理問題的程度。對於他們這個吵吵鬧鬧、經濟拮据的三口之家，也是有感情的。

    況且那時候還有外公在，要說的話，蘇成意覺得自己的童年其實很幸福。

    有開明幽默的爸爸，有漂亮溫柔的媽媽，還有看似嚴厲實則溫和有愛的外公。

    儘管後來他們之間的爭吵變多了，但蘇成意還是認爲他們是愛着對方的，這一點無可置疑。

    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讓兩人實在無法再維持這段婚姻。

    一是外公的去世，這對於楊柳的打擊很大。

    二則是蘇澤朗出軌的事情。

    儘管他自己全然否定，絕不承認，但蘇成意還是覺得能夠理解那時候的楊柳爲什麼堅決地要離婚。

    因爲這樣的輪番打擊對她來說實在太嚴重了，她壓根就沒有心力再去聽蘇澤朗的解釋和澄清。

    更何況蘇澤朗的“疑似”出軌對象還是她從小到大的好朋友。

    好傢伙，狗血肥皁劇都不帶這麼演的。

    但事實如果真如蘇澤朗所言，他的確是被冤枉的，那他也真是倒黴極了。

    完全百口莫辯，這屎盆子扣頭上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在這樣狗血抓馬的離婚鬧劇之後，楊柳決絕地切斷了跟這兩人的聯繫奔赴新生活；而蘇澤朗頹廢迷茫一陣子之後，也開始專心搞事業，結果短短一年掙到了前十年都沒掙到的錢。

    總的來說，大家都變好了。

    只有蘇成意被遺忘在了原地，好像身邊熟悉的一切都變了。

    最喜歡的長輩離開人世，爸爸媽媽反目成仇分道揚鑣，只留給他一間空空蕩蕩的老城區房。

    而他除了接受現實以外，沒有任何選擇。

    蘇成意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越來越封閉自己，拒絕跟所有人交流的。

    原來想到過去這麼、這麼久的事情，也還是會有點難受的啊，蘇成意正在這樣想着的時候。

    右臉忽然被印上了柔軟的觸感。

    蘇成意睜開眼睛，看到楚傾眠有些泛紅的鼻尖，晶瑩的眼眸和緊張抿起的嘴角都彰顯了她剛剛做過什麼。

    按理講她應該會馬上害羞得捂臉逃開才對，但此時她卻湊近了一點，細聲細氣地說道：

    “蘇成意，我想了想，覺得我不應該纏着要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的，對不起呀！”

    溫熱的呼吸撲在耳側，蘇成意有些意外，有點沒想到她會突然說起這茬兒來。

    “嗯？”

    楚傾眠看着他有點困惑的神情，彎起眼睛繼續說道：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垮着臉的啦，就是希望你可以更開心一點點，還想看你多笑一笑。

    但是我想了想，還是你輕輕鬆鬆自自然然最重要啦。出來玩還要裝模作樣的話會更累吧！”

    她說話的語氣很認真，顯然是剛剛這會兒功夫裏好好思考過的結果。

    蘇成意垂下眼睛，覺得心情有點複雜。

    他和蘇澤朗之所以會有這麼遠距離，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蘇澤朗太沒有共情能力了，也不會換位思考。

    無論是他想要展現的父子情，還是他後知後覺想要彌補的父愛，都是基於他自己的個人想法，從來沒有想過蘇成意想不想要，能不能夠接受這些誇張的形式。

    所以昂貴的電子產品也好，莫名其妙的新家庭融入飯局也好，蘇成意都不喜歡。

    蘇成意一度以爲這就是人類的溝通橋樑所存在的壁壘，是沒辦法突破的，生來就有的。

    奈何這樣的壁壘就這樣被楚傾眠輕易地打破了。

    只要你向她走一步就好，她會完成接下來的九十九步的。

    “咳，那個，小楚啊。”

    或許是察覺到了蘇成意的沉默並產生了某種“需要老父親解圍”的錯覺，一直耳觀鼻鼻觀心裝作自己是優秀司機的蘇澤朗終於忍不住插話了。

    “沒事的哈！你別擔心。我跟成意啊，我們父子倆一直就這樣，他話就是少！而且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嘛，酷一點也正常。”

    “好的叔叔。”

    楚傾眠雖然嘴上應了一聲，但還是眼神還是盯着蘇成意不放，擔心他有什麼不好的情緒。

    蘇成意瞧着她澄淨的瞳孔，輕輕嘆了口氣。

    每次和楚傾眠相處的時候，總是會讓人滋生出一個疑問來。

    這樣一位善良坦誠的道德模範，這樣一位萬事主動溝通有話從不藏着掖着的直球選手，這樣一位滿眼是你全心全意的十佳好女友。

    你蘇某人到底何德何能得她垂青？

    說到底蘇成意自己也很疑惑這個問題。

    “嗨呀——現在的年輕人就是好，有什麼事兒馬上就說開了。好得很好得很！”

    蘇澤朗心情很好地拍了拍方向盤，摁喇叭的動作瀟灑得像是在摁印鈔機。

    “您倒是聽得很清楚。”

    蘇成意慢悠悠丟過來一句。

    “.這麼小的空間聽不到才奇怪嘛。”

    楚傾眠下意識幫人找補，話音剛落又後知後覺有些害羞起來，把臉藏在蘇成意的肩膀後面。

    蘇澤朗則習慣性地無視了蘇成意的陰陽怪氣，兀自說道：

    “這真是好事兒，這我可是正兒八經的過來人！愛情裏最重要的是什麼？是不能有誤會！

    小楚，叔叔是真高興成意碰上你了，這太好了，兩個人之間必須得有個長嘴的呀”

    楚傾眠聽得一臉認真，時不時還點點頭“嗯嗯”一聲，及時給予演講人正向反饋。

    蘇成意瞧着她這副捧場模樣，忍不住暗自腹誹大小姐肯定專門上過什麼《世界首富這樣進行人際交往》或者是《如何向中年人兜售保健品》之類的課程。

    蘇澤朗被她這一鼓舞，更是興致大發，侃侃而談。

    “兩個人的愛情，好好溝通，相互理解比什麼都重要。”

    蘇成意在後座默默聽着，目光漫不經心地落在窗外飛速變換的光影中。

    經驗之談？可惜，他這邊是三個人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