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七竅玲瓏心

    如小鄭所說的一樣，StarBoat公司的人並沒有下班，儘管再過兩個多小時天就要亮起來了。

    兩人一走到門口，就有人主動上前來打招呼道：

    “請問，是鄭先生和知衿塵先生嗎？”

    他直接用了英文，聽起來還算專業。

    小鄭笑眯眯地點點頭，與他握手。

    “啊，是我是我。你好，抱歉啊，人生地不熟的，來太晚了。”

    “不打緊不打緊，兩位叫我Jason就好了。”

    傑森臉上也堆着笑，將腰的弧度彎得很低。

    雖然是伏低做小的態度，但他的眼神一直在暗暗打量面前這兩人。

    已經提前和101公司確認過了，這個黑框眼鏡的眯眯眼是鄭助理。

    怎麼說呢，一看就知道一肚子壞水，他說的話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能信。

    旁邊這個清瘦的年輕人應該就是大名鼎鼎的製作人知衿塵先生。

    傑森的目光不着痕跡地將他從頭掃到腳，和傳聞中的好像不太一樣啊。

    101公司給出的情報說他是個玩世不恭的紈絝子弟，一看就很有音樂人特有的那種很難相處的龜毛氣質，並且常常戴個墨鏡，拽得二五八萬的。

    而面前這個年輕人襯衫西褲，穿得像個普通的商務人士，臉上的表情淡淡的，似乎有些不苟言笑。

    嘖，果然不能相信101公司那幫沒用的人啊，居然被這樣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嚇成這樣。

    傑森在心裏嘲笑了一聲，主動伸出手去。

    “那這位想必就是知衿塵先生吧！久仰大名，我.”

    他在心裏組織着暖場的客套話，臉上也堆起了諂媚的笑容，擡起臉來和他對視。

    年輕人雙手插兜，掀起眼皮懶散地瞥了他一眼。

    這眼神裏不帶什麼感情，說不上輕蔑，談不上鄙夷，但傑森卻莫名被嚇了一跳，後背跟着起了些涼意。

    對方明明什麼都沒做，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可他卻莫名感到一陣強烈的敵意。

    這時候伸出去的手被握住了，將他拉回現實。

    “啊，抱歉抱歉，我們家這位潔癖有點嚴重，你這會兒跟他握了手，他得去洗手間用消毒水洗七八遍才能罷休。

    咱們就不耽誤時間，不走這個過場了吧？”

    小鄭笑眯眯地攬過了這場社交儀式。

    傑森愣愣地“喔”了一聲，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握着手拽進了建築大樓裏。

    樓裏等候的一行人也沒想到他們只是打個招呼的功夫就這麼親近了，不僅沒有談判雙方見面劍拔弩張的態度，還跟多年老友未見一樣親切地握着對方的手。

    一時間已經做好應戰準備的大夥也有點懵逼。

    蘇成意迎着這羣人探究的目光，若無其事地伸手擋了擋門口的推拉門，隨後在反光裏看到自己和員工們一模一樣的穿着。

    他這才意識到今天走得匆忙，都忘了維護知衿塵花孔雀富家子弟的形象了。

    不過也無所謂，這樣還顯得嚴肅一點。

    恰好，他今天也沒什麼心情玩扮演紈絝的家家酒遊戲。

    小鄭跟對方一行人交涉完回來的時候，幾乎已經是跟對方互稱“Bro”的關係了。

    他一直都很有這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能力。

    李老或許正是考慮到蘇成意寡言少語的性子，才安排了這樣一個話簍子在他身邊。

    不得不說，的確也是用心良苦了。

    會議室在二樓走廊的盡頭，小鄭抓緊時間湊回來，和他分享情報。

    “嘿，對方還挺有誠意的，派出來當門童的這個Jason，是他們公司老闆的祕書。

    年齡27，現在未婚，有車無房，單親家庭跟媽媽住，家裏還有個妹妹，二十一歲，在首爾大學唸書.”

    相親布告欄上都沒這麼詳細的信息。

    “下一步你想改口叫人家大舅哥了麼？”

    蘇成意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小鄭面帶羞澀地搗了他一拳。

    “說什麼呢！得先看看妹子的照片再決定。

    南韓人的話，我比較偏愛全智賢那種類型的，宋慧喬也不錯。”

    “99，我等下把份子錢和辭退補償一起打到你賬戶上。”

    “少爺您說笑了，女人只會阻擋我搞事業的腳步。”

    小鄭扯了扯領結，面色肅穆。

    會議室。

    一行人魚貫而入，讓這個現代風裝修的房間略顯擁擠。

    從走在最前面的人推開門開始，室內就一陣拉動椅子起身的動靜，所以蘇成意走進來的時候，並沒有被他們列隊歡迎的陣勢給唬到。

    似乎在這個圈子裏大家都很愛搞這一套。

    蘇成意想，在這些沒有必要的禮節之處表現得越是低三下四，在真正觸及到利益的時候，就會更加狠厲而不講情面。

    就像楚遠江，在圈外人的眼中他是出了名的慈善家，好好先生，曾經還看到過路人評價他是憨憨老父親。

    但是只要在商業上稍微和他有過接觸的人都知道，他對待競爭對手一丁點情面也不會留，是實打實的雷霆手段。

    所以說，想在這一行裏有所建樹，自己還是任重而道遠啊。

    至少現在對於StarBoat這羣人，他就不太能擺的出來什麼好臉色。

    “兩位好，久仰大名！”

    走上前來握手的微胖中年人就是公司的現任老總，安英俊。

    他用着蹩腳的中文打了招呼，似乎認爲這樣可以彰顯誠意。

    蘇成意忍不住在心裏吐槽了一下他的名字，翻譯成中文之後與他本人形象的反差真是災難性的。

    跟在他身後的女人化着濃妝，神情很有些趾高氣揚，自我介紹時說到自己姓尹。

    啊，這就是那個尹理事。

    蘇成意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於是她臉上的趾高氣揚終於變成了心慌意亂。

    接下來，寒暄的步驟全權交給了小鄭。

    蘇成意在沙發上坐下，低頭觀察着杯子裏漂浮的茶葉。

    說是洞庭碧螺春，不過聞起來不太正宗。

    在數清楚杯子裏總計有三十四片茶葉的時候，兩人的客套話終於說完了。

    小鄭在東拉西扯這方面似乎找到了對手。

    這一會兒功夫，兩人已經從當下國際形勢扯到了麥田怪圈的真相，最後還討論了隔壁大嬸的女兒正不正點。

    如果不是因爲忌憚旁邊這位面癱，估計還能再聊幾盞茶。

    而且能看出來最後這個話題在場各位都還挺關注的，尤其是大齡單身男青年Jason。

    這樣的閒聊並不是小鄭生性就愛聊天，而是他這些年來養成的職業習慣。

    以一些看似日常的話題來初步判斷對方的個性和爲人，儘可能的獲取更多對方的信息，捕捉對方不經意間暴露的漏洞和軟肋。

    在正式談判的時候，任何一個論點都有可能決定成敗。

    只不過.這一次旁邊坐着一個對於戰術周旋毫無興趣的莽夫。

    主打一個剛猛無儔，當者辟易。

    既然聊到了正題，蘇成意就直接無視了兩人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其樂融融的氛圍，開口道：

    “關於我們的來意，需要我重複第二遍嗎？”

    無論是他的語氣還是措辭，跟“客氣”二字都不沾邊。

    安英俊微微一愣，原來這兩人並不是執行同一戰術的麼？

    原來如此，這就是傳說中的“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黃臉”吧。

    哈，他可是對於這樣的古老戰術有過詳盡的研究！

    放馬過來，他在這種地方混了幾十年，可不是嚇大的。

    安英俊堆起笑容，點點頭回答道：

    “啊，這個我方已經瞭解過了。

    兩位遠道而來，原本應該好好接待的才是，但是卻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真是讓人傷神呢。”

    他故作苦惱地嘆了口氣。

    “其實作爲栽培陳錦之的公司.阿不，現在應該叫她Iris了吧？

    做出這樣的決定，我們也很難過。

    但是做我們這一行的，信用都是黃金啊，你說，我們怎麼能看着這樣一個道德層面不過關的藝人逍遙法外呢？

    更何況，她在異國他鄉欺騙了我們，讓她的隊友和家人都傷透了心，如今回到國內卻戴着假面過得光鮮亮麗，天理也會覺得不公吧？

    所以，就算這一切很殘忍，但我們還是必須站出來做這個惡人，抱歉！”

    安英俊按住自己的膝蓋，深深低下頭去。

    像是爲了大義而犧牲自己利益的慷慨悲歌之士。

    蘇成意瞧着他略有些禿掉的頭頂，不由得笑了一聲。

    “呵。”

    他這帶着幾分輕蔑的笑聲在安靜的會議室內居然有迴音繞樑之勢。

    “安先生，做戲之類的流程可以跳過了。

    看起來，你從101公司那邊得到的信息並不多啊。”

    蘇成意用手指隨意地撥弄着手腕上的金屬錶帶，慢悠悠地說道：

    “否則你就會知道，在做好能夠將在座各位通通按進水裏的準備前，我是不會坐在這裏的。”

    “.”

    安英俊沉默了半晌，他其實知道對方來這裏一定是有所準備，但問題是他並不知道對方的深淺，也無法去試探。

    此時對方的話一出，他心裏只得暗道一句不好，但面上還是能維持鎮定。

    小鄭瞧着這陣勢，也沒什麼他出手的份了，便悠哉悠哉地給自己倒了杯茶。

    同樣是助理，傑森站在旁邊，手心的汗噌噌往外冒。

    不知怎的，明明是對峙的情況，他卻覺得形勢對我方很不利，非常不利。

    “啊，事實上，作爲一個旁觀者，我能查到的事實的確有限。

    你之所以能保持這樣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自信態度，大約也是因爲抱着這樣的想法吧？”

    蘇成意勾起嘴角，平視着對方的眼睛。

    “那麼，伱究竟是錯在哪一步呢？”

    安英俊被他這一句話問得心驚肉跳，開始反思自己從爆料開始都犯了什麼有可能會露出馬腳的失誤。

    不可能，這一步棋怎麼看都是不會失誤的。

    安英俊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一不小心就被這傢伙帶着節奏跑了。

    他這顯然是談判場上最常用的話術，是在套自己的話。

    想到此處，他又多出了幾分自信來，迅速勒令自己調整心態。

    是的，從一開始爆料的時候他就考慮到了這些。

    通過StarBoat官方的賬號發佈出去的僅僅只是“陳錦之違約”的這一件事，後來跟隨出來的各類爆料都是通過其他人，即使被證明造假，也跟公司沒什麼關係。

    而違約這一點是洗不白的，這就是所謂的“歲月史書”。

    安英俊擡起頭來的時候，眼裏已經重新洋溢着自信的光芒。

    “我哪一步都沒有錯。”

    然而，這正是蘇成意所想要看到的，他頗爲滿意地笑了起來。

    “不對，答案是——你從一開始就錯了。”

    “.什麼意思？”

    安英俊差點被逼出了母語。

    “從你把陳錦之劃到可以隨意拿捏的無背景練習生的行列開始，就註定了你今天的失敗。”

    蘇成意按了按手上的錄音筆。

    那段簽署違約合同期間的錄音清晰地傳到了在座的每個人耳朵裏。

    尹理事的臉色一變，嘴脣都在顫抖，她已然聽到了那時自己威脅陳錦之的尖利聲音。

    “？！（開玩笑吧這狗崽子）”

    如此震驚，只因爲陳錦之從頭到尾都僞裝得太好了。

    所以那時候沒人猜到她會絲毫不給面子地潑了金先生一臉紅酒；

    沒人猜到她寧願失去出道的機會，背上債務，也要堅定地選擇解約；

    更沒人猜到，她會在這樣涉世未深的年紀，擁有這樣的大局判斷，提前錄下瞭解約的全過程。

    誰能想得到呢？

    那樣一隻人畜無害謹小慎微的乖巧小狐狸，其實藏着一顆玲瓏七竅心。

    早在合同上簽下“陳錦之”三個字的時候，她就猜到了這份合同將來會成爲阻礙她前進的地雷。

    所以，她乾脆利落地提前把地雷的線給剪了。

    公司這一幫人還以爲自己老謀深算，以爲自己藏了祕密武器，以爲能打這個叛徒一個措手不及人仰馬翻。

    實際上這個祕密武器就是一個被剪了線的破地雷，和一堆土塊沒什麼區別。

    而各位自以爲見過大風大浪的娛樂圈資深人士，正在爲自己丟出去了這樣一個破地雷而載歌載舞，開香檳慶祝。

    小丑行徑。

    安英俊抓住自己爲數不多的頭髮，在心裏無聲地咆哮。

    這真是陰溝裏翻了船。

    陳錦之看到公司煞有其事一本正經發佈的公告，估計就像是看了一場滑稽至極的馬戲團表演一樣，正在暗自好笑。

    不過，違約只是謠言的一部分。

    後來發酵的那些，才是真正影響她人氣的關鍵點。

    安英俊的心裏死灰復燃，即使傷敵八百自損一千也好！

    “對了，在來你這裏之前，我先去了你的好盟友家裏。

    啊，現在應該說是前·好盟友了。”

    蘇成意從旁邊的包裏抽出一疊打印出來的紙質材料，這還是剛剛在StarBoat公司的打印機那裏順手打的。

    “這是你方和她短信以及郵件往來的全部過程，或許想回憶回憶嗎？”

    西八！

    安英俊臉上全是不可置信，那女人居然這樣輕易地就倒戈了？！明明合作的時候她表現得那麼積極，又那麼同仇敵愾。

    “那麼，事已至此，不如回答我，我這邊還有什麼遺漏的嗎？”

    蘇成意微微前傾，定定地看着他。

    他好像一瞬間就收起了懶散的氣質，眼底鋒芒畢露。

    安英俊被他看得渾身發毛，焦躁地抓着自己的西裝褲，掌心汗水涔涔。

    一旁的尹理事見狀坐不住了，高聲道：

    “你怎麼證明錄音的真實有效性？！”

    蘇成意擡起眼睛，淡淡地說：

    “很簡單，你在公衆前表演一下像現在這樣類似於公雞打鳴的尖叫就好了。

    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能發出來這麼難聽的聲音。”

    尹理事氣得臉色蒼白，她每天都在用這樣的腔調訓誡公司的練習生，從來沒人敢和她頂一句嘴。

    “夠了！你閉嘴。”

    安英俊呵斥了一聲，他終究還是老油條一根，及時認識到了形勢的不利，並開始嘗試任何可能有效的補救措施。

    “知衿塵先生，我想，在這件事上，我們似乎還有得談。”

    他深吸了一口氣，將自己剛剛想好的措辭說出來：

    “利用違約這一點造謠是我們的不對，但是，違約的真正原因，難道是你們會想公佈給大衆所知曉的嗎？

    這種事情傳出去，在名聲上終究是不會好聽的，您能理解我的意思嗎？”

    他會這樣說並不是沒有道理，因爲都知道明星的名聲是最重要的，很多謠言一旦傳播出去，就會成爲洗不掉的污點，就算很多時候那其實是莫須有的事情。

    “我知道您建立唯一合作關係的就是陳錦之，您應該也不希望與自己捆綁的藝人沾上這樣的污點吧。

    就算您不在意，您的前輩、您的家族，也不在意這些嗎？”

    安英俊一口氣說完，只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天才，這種刁鑽的角度都被自己挖掘到了。

    據101公司所說，知衿塵的背景很深。

    而據安英俊的瞭解，這樣的人一向都是家教非常嚴格，決不會允許他跟任何污點藝人交往過深。

    原本以爲能從這一點之中得到挽回的餘地，沒想到對方的神情毫無波瀾，像是聽到了一堆不知所謂的屁話。

    “你憑什麼認爲，這件事會成爲她的污點？”

    “你的意思是，爾等拉皮條不成就氣急敗壞反咬一口的人不覺得這是污點，造謠生事見風使舵唯恐天下不亂的人不覺得這是污點。

    陳錦之寧願放棄一切從頭開始都要拒絕潛規則，卻成了他媽的污點？”

    “Fuck off you motherfucker.”

    蘇成意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嗤笑，站起身來，俯視着安英俊的眼神裏滿是輕蔑。

    “我們的確還有得談，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

    “把你們那個姓金的股東叫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