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 那些流雲傳遞的囈語

    在許知寒的墓前小坐了一會兒，陽光已經不似之前那樣明媚耀眼，但從逐漸堆積的雲層中掙扎而出，依然帶着溫柔的暖意。

    蘇成意的目光從一個個墓碑上掠過，時光流逝，已經有許多石碑被風霜侵蝕，連它的主人的名字都變得模糊不清。

    “舒望”

    蘇成意停住腳步，看着這顯然是被反覆擦拭撫摸過的兩個字。

    這是很好聽的一個名字，帶着溫婉又柔和的氣質。

    雖然碑上並沒有附上照片，但蘇成意卻覺得幾乎能想象出來她長什麼樣子。

    畢竟陳錦之說，她長得更像媽媽多一點。

    這樣看來，陳錦之的名字估計也是媽媽起的吧。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高考之前，蘇成意被陳錦之帶着來過這裏。

    她說，每次想要跟媽媽說說話的時候，都是覺得堅持不下去了，想放棄的時候。

    她跪在這裏，問地下的親人那個她不知道思考過多少遍的問題：

    如果死亡是一件壞事，那你爲什麼會作此選擇。如果死亡是一件好事，那你爲什麼不帶我一起。

    蘇成意說，因爲這個世界沒有好到讓人賴着不想走，也沒有壞到讓人立刻就想離開。她看夠這個世界上的壞了，但還是希望你可以看到她沒看到的好。

    然後陳錦之說，她看到了，所以帶他來這裏，讓媽媽也看看。

    月色清明，她笑意溫柔。

    蘇成意始終覺得，這一次才是見家長。

    之後和陳文德的那次會面，當然是不算的。

    蘇成意當時是真的對陳文德起了幾分殺意，畢竟此人是真的該死，而人在情緒上頭的時候是很難考慮後果的。

    還好當時腦子裏最後的理智在提醒他，找到陳錦之才是要緊事。

    還好她沒事，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有些後怕。

    蘇成意沉默了半晌，強行阻斷了自己的思緒。

    天氣這麼好，不想提起人渣。

    陳錦之願意帶他來舒望的墓，一定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

    畢竟，在爲了許知寒來的那一次裏，她一點都沒有暴露出自己媽媽也葬在這裏的苗頭。

    只是，不知道她那時候會是什麼心情，也無論如何都體會不到了。

    蘇成意壓抑着心情，蹲下身將蠟燭插進泥土裏。

    搖曳的火光隨風拂過他的手指，應該是燙的，但他恍若未知。

    拆開另一疊紙錢的塑封，蘇成意低頭看着火焰席捲紅綠色的數字，咳嗽了一聲，有些侷促地開口道：

    “舒阿姨，您好。我叫蘇成意，是陳錦之的男朋友。”

    明知道沒有迴應，他卻感覺緊張極了，像是真正在接受丈母孃的審視一樣。

    “不知道她有沒有跟您提起過我，我們是在她轉學來一中之後認識的。”

    說到這裏，蘇成意微微一頓。

    跟已逝的人聊天，似乎不需要隱瞞什麼？

    “事實上，在我重生之前就曾經見過她了。不過那時候，我們只是過路人和大明星的關係。

    她是萬衆矚目、光芒萬丈的大明星Iris，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打工人，只有等紅綠的間隙，路過商場LED大屏幕的時候，會看到她的巨型海報。”

    蘇成意想着大屏幕上廣告商的宣傳語“Iris的選擇，值得信賴！”，一時間有些想笑。

    在那個時間線裏，蘇成意在寫字樓裏打卡上班，日復一日敲着繁雜的代碼；陳錦之在有着十幾個小時時差的地球另一端，在萬人簇擁下舉行巡迴演唱會。

    那時候的兩人估計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自己會跟這樣遠在天邊的人產生交集。

    “阿姨您不知道，她那時候真是紅透了半邊天。我是個從不關注娛樂新聞的宅男，可是她太出名了。

    所以在重生之後，我才會一下子就認出她來。

    那種感覺真的很衝擊，就像是電影裏的人穿過屏幕走了出來一樣。”

    現在回憶起來，見到陳錦之的第一眼，還是有種心臟漏了一拍的感覺。

    雲想衣裳花想容，想來也不過如此。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當時我被天降大明星這一事件震懾到的樣子太呆了，激起了您女兒的好奇心，總之她就像研究外星生物一樣，莫名其妙開始接近我了。”

    “再後來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情。”

    “是我的計劃不夠周全，沒有保護好她。

    最後她還是走上了出道這條路。

    每天都很辛苦，好在成效不錯。

    她真的很厲害，現在已經是知名度很高的當紅流量了。

    國內的女團偶像這條路很不好走，有許多的阻礙和偏見，可是陳錦之的出現成功打破了質疑。”

    “她現在也不只是愛豆了，也是女歌手，新歌榜上有兩首都是她的歌。

    大家都很奇怪，爲什麼她在南韓訓練，卻沒有沾上南韓流水線藝人的許多毛病。

    許多樂評人都說她唱歌很有味道，帶着中國風的韻味，非常難得。

    我卻知道，是因爲您教過她唱黃梅戲。”

    “最近她接到了人生中第一個綜藝節目的邀約，在爲此準備中。

    所以我替她來看看您，陪您說說話。

    阿姨，我知道娛樂圈水深，處處都是機遇，但也處處都是陷阱。

    但您不用擔心，我一定會保護好她。”

    “她以後一定會越來越好的，阿姨，你我都知道。”

    蘇成意把最後一疊紙錢點燃，被煙嗆得咳嗽了一聲。

    說了這麼多話，他突然有點累了，於是就地坐了下來。

    任由燃燒的灰燼如雪紛飛，落在他的膝蓋和肩頭。

    陽光將他的黑色呢子大衣熨燙得很溫暖，蘇成意低頭把袖口的鈕釦繫上，又重新解開。

    半晌，他才從口袋裏拿出一束花，小心地放在了碑前。

    白色的康乃馨，包裝很簡單。

    ——因爲是他親手扎的。

    無論學習什麼技術都有信心的蘇姓學霸，在浪費了好幾張彩紙之後，終於在手工摺紙這件事上認了輸。

    他打量了一下這束花，最後還是在拍照的時候剪裁掉了包裝的部分。

    將照片發給陳錦之後，她的狀態很快變成了“對方正在輸入中”，但卻遲遲沒有信息發過來。

    蘇成意也不着急，他仰頭看着羣山層巒處漂浮的雲端，天空與雲朵藍白相襯，是一中校服的顏色。

    陳錦之很有些小巧思，能在不違反校規校紀的情況下把校服搭配着穿得很好看。

    逃課去天台吹風補覺的那些日子裏，蘇成意睡醒睜眼的時候，總能看到她靠着欄杆發呆的樣子。

    她身影單薄，像是隨時要融入身後的景色，有一種模糊的不真實感。

    每當冒出這樣奇怪的念頭時，蘇成意就會坐起身來，或者咳嗽一聲。

    直到她轉過身來，笑着問他“醒啦？”，他會點點頭，裝作剛醒來的樣子。

    假裝沒有盯着她的背影看很久。

    今天的天空，看起來就像那些不會復返的日子裏的一樣。

    手機震動了起來，來的卻不是信息而是電話。

    蘇成意接起來，沒說話。

    聽筒那邊很安靜，只有她輕柔的呼吸聲。

    良久，她終於慢慢開口。

    “怎麼想起來去這裏的？”

    “棠安過年一直有這個習俗，你沒時間，所以我來。”

    蘇成意說話的語氣很輕鬆，將方纔那些低沉難過的情緒壓下去。

    他並不認識舒望，之所以會產生這些情緒，只是因爲他喜歡陳錦之，所以光是站在她的立場想想，都會從心底裏瀰漫出悲傷來。

    陳錦之安靜了幾秒鐘，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謝謝你。”

    蘇成意原本想說“不用不用”“跟我還說這些”，但想了想，他反而“嗯”了一聲。

    陳錦之今天原本是很忙碌的，她欠下了一大堆的廣告拍攝，團裏的新曲又在趕進度，她忙着排練舞臺走位，昨晚又是在練習室度過的。

    感到胃部隱隱作痛的時候，她才恍然想起來已經一整天沒進食。

    被某人知道的話，又要生氣了。

    此人總是以爲他生氣生得很隱蔽，實際上好猜得不得了。

    和他自己想象中成熟穩重的自己不同，陳錦之非常瞭解，他其實是個小氣又幼稚的傢伙。

    她不好好吃飯會生氣，看到營銷號隨便給她拉cp也會生氣。

    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生氣的時候一定會嘴硬說沒有。

    陳錦之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這樣的笑容看得旁邊步履匆匆的工作人員都愣得停下腳步：蒼了天了，我們這小破公司何德何能簽了這種級別的美女？！

    只有想到蘇成意，陳錦之才能短暫地從疲憊的工作中抽身出來，像是黑白默片忽然出現一抹亮色。

    工作人員打包了沙拉，她避開甜膩的醬料，戳了一個花椰菜放進嘴裏。

    然後及時拍了張照準備發給蘇成意。

    這可是她好好吃飯的證據。

    沒想到卻看到他先發過來的消息。

    一束康乃馨靜靜躺在碑前，她幾乎一眼就認出來了這無比熟悉的位置。

    離開棠安去到南韓的這些年，陳錦之沒法去墓園完成這樣的傳統。

    在陌生的國家裏，迎合着與從前迥異的衣食住行的習慣，一個一個音節自學着全新的語言。

    即使有再多脆弱和思念，也無處宣泄。

    所以在回國之後，陳錦之第一件事就是去了這裏。

    原本以爲會有很多話想說的，畢竟堅持了整整四年的練習生生涯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但那時候，她站在碑前，忽然又覺得沒什麼好委屈的了。

    畢竟迴歸故土，聽到了熟悉的鄉音，又跟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距離近了一些。

    在遇到蘇成意之後，這樣的感覺就更強烈了。

    在最初兩人的相處中，她還是抱着好奇心，保持着安全距離，戴着習以爲常的面具。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才發現自己早就無法抽身的呢。

    陳錦之想，大概是從她在舒望的碑前自我反省的那一次開始吧。

    那時候她說：

    “媽媽，從你離開的時候起我就常常在想，假如能回到過去，我應該用什麼方法才能救下你？”

    “如果能阻止後來的這一切發生，就算會改變未來的軌跡，就算讓我現在擁有的全部都消失，就算會讓我從來沒出現在這個世界過，我也都願意。”

    “但是最近，我忽然開始動搖了。”

    “因爲我遇到了一個很喜歡的人。我不禁會想，倘若我回到過去的話，會不會改變掉這個進程？會不會抹掉我和他的相遇呢？

    想到這些，我忽然開始害怕了。”

    “媽媽，這麼多年過去，在伱離開我的這條時間線裏，我終於也久違地體驗到一些像是快樂的情感。

    有時候我會懷疑他的出現會不會又是我的另一場幻想，就像我曾經無數次地幻想如果你還在的場景。”

    “好在，他似乎的確是真實存在的。我現在有點相信你說過的話了，這個世界或許沒有那麼糟糕。”

    “媽媽，希望你能夠原諒我的自私。

    如果可以再給我一點點祝福，就再好不過了。”

    陳錦之曾經雙手合十，在媽媽的碑前有過這樣的獨白。

    而現在有人來到了這裏，替她輕輕放上了一束捧花。

    似乎還是自己親手扎的，圖片底部不小心露出來的一截包裝紙皺皺巴巴，顯然不是花店的手藝。

    陳錦之握着手機的手指不自覺地用力，指尖因此而微微發白。

    “咳，你不用想太多。我恰好記起了這件事，就過來看一下。”

    或許是覺得她的沉默久得有些不同尋常，蘇成意清了清嗓子，開口道。

    “過段時間，清明節的時候，看看你能不能騰出時間，我們再過來看看”

    “蘇老師。”

    陳錦之聲音很輕，像是漂浮的雲朵。

    “嗯？”

    蘇成意下意識迴應道。

    “謝謝你。”

    陳錦之的聲音比起剛剛多了些溫柔的笑意。

    蘇成意聽得微微一愣，只好又“嗯”了一聲。

    “媽媽如果能見到你的話，會很喜歡你的。她從前常常誇的一個男演員，氣質和你很像.”

    陳錦之繼續說着，尾音上揚，似乎心情很好。

    蘇成意感覺都能想象到她眉眼彎彎的樣子了，可是他又覺得有些不對勁。

    聽聲音是在笑，可是又莫名覺得她已經紅了眼眶。

    “能見到你的話，正好趕上日子，她會給你包桂花餡兒的湯圓吃”

    聽筒那邊，陳錦之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模模糊糊的，已經聽不太清了。

    蘇成意摁了免提，便聽到她那句微弱到幾乎像是夢囈一樣的——“好想你。”

    以及非常非常小聲的、壓抑的啜泣。

    蘇成意只是沉默地聽着，他知道這時候什麼都不用做，安靜地陪着她就好了。

    他看着燃燒殆盡的紙錢，灰燼之上青煙直上，轉瞬飄散。

    青煙承載着無聲的思念，流雲也會傳遞未盡的囈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