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被困在過去的人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懷玉枕風字數:5198更新時間:24/07/01 02:27:10
    “爲什麼會在你這兒?”

    蘇成意幾乎是在問出這句話的同時,就想到了何悟非手上那塊被燙傷的痕跡。

    於是他緊跟着又補充了一句:

    “你是撿到的?”

    何悟非沒說話,點點頭。

    “你跟蹤陳錦之.不會是爲了拾金不昧吧?”

    蘇成意翻動了一下被燒到只剩下一半的學生證,一股焦味,這就算還給她也用不了了。

    何悟非好像被他這天馬行空的推測刺激到了,連續咳嗽了好幾聲。

    他每次咳嗽的時候聲音都很嘶厲喑啞,像要把整個肺部都咳出來似的。

    蘇成意隨手扯了幾張抽紙遞過去。

    “伱不會有哮喘之類的吧?”

    “支氣管炎。”

    “抽菸抽的?”

    “嗯。”

    蘇成意揣着手戰術後仰了一下。

    他其實很想問,你是怎麼把自己活成這個遍體鱗傷、千瘡百孔的樣子的。

    但是何悟非緩過氣來之後,又陷入了沉默。

    這人總是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

    想到陳錦之說的話,蘇成意現在很認同了。

    他就像是那種肉體跟着時間推移在生活,心理卻停留在了過去某一天的人。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反而是何悟非先開口。

    “醫藥費”

    “我交了,你不用管。”

    蘇成意打斷他的同時擺了擺手,不甚在意的樣子。

    何悟非搖了搖頭,

    “之後我會還你。”

    “你想怎麼還?”

    蘇成意偏頭看着他瘦骨嶙峋的樣子。

    “營養不良,長期未進食。你把身上最後的錢都拿去買跌打藥水了?”

    “.”

    何悟非沒說話,閉上眼睛嘆了口氣。

    “如果不是我們正好在樓下咳,埋伏你。你可能就不聲不響地死在那裏了。你明白嗎?”

    蘇成意略略皺起眉頭。

    當時已經十一點多了,那條小巷又很偏,幾人在那蹲了那麼久都沒什麼人路過。

    “那有什麼不好嗎?”

    何悟非忽然笑了笑,嘴角牽動臉上的傷痕,看上去都疼,他卻恍若未知。

    這還是蘇成意第一次看到這個人笑。

    而且還並非苦笑,像是對於死亡這件事很期待似的,毫無求生欲。

    “你認識一個長得和陳錦之很像的人,對嗎?”

    他嘗試着問道。

    何悟非看了他一會兒,像是在評價他這個人值不值得信任。

    蘇成意忽然有一種面試的時候在被考官打量的感覺。

    良久,何悟非忽然伸手摸向自己內襯的胸口口袋。

    他拿出來一個老式皮夾。

    看來是面試成功了。

    蘇成意感覺上次看到這麼老的錢包款式還得是小時候外公用的了。那時候外公時常會從裏面拿出個一塊兩塊的,讓他去買零嘴。

    何悟非對待它卻極盡小心,打開的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什麼至寶。

    蘇成意細心地觀察到,皮夾裏一毛錢都沒有。

    何悟非從隔層裏抽出一張2寸照片,遞到蘇成意手裏,還不忘補充一句:

    “小心。”

    蘇成意接過來,是一個女生的證件照。

    她正對着鏡頭露出笑容,穿的是一中的校服。

    這些年來,校服的款式雖然經過幾次改良,但大差不差。

    而且藍白的經典配色也一直沒變過。

    這個女生眉眼的確和陳錦之有幾分相似,但也僅僅是幾分而已。

    陳錦之長相更偏明豔,這個女生則要柔和得多,最多也就是晃眼一看,有些神似。

    或者換句話說,世界上很難找到與陳錦之這樣的長相真正類似的人。

    上輩子Iris大火之後,以整容技術爲名的南韓不知道廢了多大勁,想復刻出所謂的“第二個Iris”,無一例外的都涼了。

    確認了是有這樣一個人存在之後,蘇成意就沒有再繼續看,把照片遞還了回去。

    陳錦之的想法是對的,果然存在這樣一個和她相像的人。

    到目前爲止,何悟非對她展現出來的各種讓人費解的行爲,忽然都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何悟非用沒有受傷的左手手指擦試了一下照片,眼神留念地停留了幾秒,才把照片收回皮夾裏。

    “照片上的人是誰?”

    不想打擾陷入回憶的人,於是蘇成意等他臉上懷念的神色漸漸消退,才又接着問道。

    “是以前的同班同學。”

    何悟非低下頭,說話的語速很慢。

    “你喜歡的人?”

    蘇成意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水,開門見山。

    他有預感等下會聽到一個完整的故事了。

    “對。”

    他問得果斷,何悟非回答得也很乾脆。

    “你們沒有在一起?”

    聽到這個問題,何悟非的手突然抓緊了被子,不住地顫抖着。

    蘇成意平靜地看着他的劇烈反應,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杯裏的水。

    “.你願意聽嗎?”

    何悟非鬆開被他攥成一團的棉被,從嗓子眼裏擠出來了這句話。

    “願意。”

    蘇成意點了點頭,看着他。

    兩人對視,何悟非覺得面前這個少年身上有一種不屬於同齡人的氣質,安定而且淡然。

    明明是第一次面對面交流,何悟非卻莫名覺得他是個值得信任的人。於是他往後靠了靠,整理了一下思緒,緩緩開口道:

    “她叫許知寒。我是初二的時候轉來一中的,跟她是同班同學。”

    “她很漂亮,學習又好。對比起來,我只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可是我想,我認識了她多久,應該就喜歡了她多久。這應該也算是一件不太普通的事了吧?”

    他講到這裏,蘇成意居然從他嘶啞的嗓音裏聽出來了幾分柔情。

    一見鍾情然後從一而終這種事情,的確並不普通啊,蘇成意默默想。

    “因爲是轉學生,所以我爲了不被大家孤立,竭力討好着每一個人,包括學校的老師。”

    “自我介紹的時候,我說我來自南部沿海的一個漁村,所有人都鬨笑着說難怪聞到一股魚腥味,我感到很難爲情,但也只能跟着笑。”

    “只有她悄悄轉過頭來問我——大海一定很漂亮吧?”

    “那時候的一中和現在很不一樣,處處都是不合理不近人情的條例。休息時間只能用來去廁所,垃圾桶裏不能有垃圾,連自習課發呆都會被通報批評。”

    “一切和我以前的學校都區別很大。在我爲了各種新出爐的條款感到驚訝的時候,會發現其他同學早就習以爲常了。

    “只有許知寒不一樣,只要是她感到不合理的事情,她都會勇敢發聲。雖然她自己成績很好,可是其他人因爲成績下降而被罰跑十幾二十圈的時候,她都會嘗試着去說服老師。”

    “然而她一個人的努力微不足道,也根本沒有人會在意。她自己反而因爲這樣正當的發聲而被孤立了起來。”

    “你會問爲什麼我喜歡她又不願意跟她站在統一戰線對吧?因爲我自卑又懦弱,連和她說句話就得鼓足十分的勇氣,連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我是個卑劣的人,可是她依舊對我笑,還感謝我願意和她聊天講話。”

    何悟非苦笑了一下,捂住了臉,接下來他的聲音顫抖着從指縫間鑽出來。

    “再後來,她開始和家裏有了些矛盾。她想學藝術,家裏人不允許。學校也給很多壓力,班主任每天都當着全班人的面罵她,說她心術不正想走捷徑,說她敗壞班級和學校的風氣。”

    蘇成意心裏咯噔一下。

    實驗樓F棟的校園傳說,王大爺當時的描述,那位想參加藝考的學姐,一切忽然都連接了起來。

    他卻頭一次不希望自己這樣的聯想是正確的。

    “我其實能看出來的,我看出來了。她那段時間變化很大,很痛苦。可是我直到最後也什麼都沒做。”

    “後來她死了。”

    “她的死和每一個人都脫不開關係,讓我徹底看清了我是個懦弱無能的人。”

    何悟非的聲音讓蘇成意以爲他在流淚,擡手想遞紙巾的時候,卻發現他眼底是乾涸的。

    “你知道嗎?她活着的時候,沒人在意她的想法。她死了,卻也一樣。”

    他忽然抓住了蘇成意的手腕,力氣很大,蘇成意垂下眼睛看了一眼,沒有試圖掙開。

    “學校的管理制度沒有任何變化,但是卻請了很多所謂的大師來做法事。那間教室門口居然貼滿了黃紙符咒,你說多麼荒唐。

    她的父母來學校鬧了一場,得了賠償金後就離開了。

    朝夕相處的同學都把她的死亡當做了茶餘飯後的談資,沒人在乎她爲什麼會死,甚至沒有人覺得日復一日的生活因爲這件事有了點什麼不一樣。”

    “在我還沒有開始接受她已經不在世上這個事實的時候,周圍人竟然已經可以嘻嘻哈哈地分享所有關於她的八卦了。”

    “我沒辦法在這種地方待下去,所以我休學了。再然後,我就活成了像現在這種樣子。”

    何悟非笑了一聲,語氣裏全是自嘲。

    “你一定覺得我很沒用吧?許知寒還活着的時候我什麼都不敢做,她不在了,我又把自己活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蘇成意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那天,是她的祭日。我買了花去看她,走過去的時候,遠遠看到彭志也在那裏。他看上去很慌亂,而且在燒這個東西。”

    何悟非把半邊學生證拿在手裏,緩緩說道。

    彭志應該是彭老頭的大名。

    根據何悟非的描述,在許知寒事件中,彭老頭作爲當時的班主任,因爲個人的偏見,聯合家長對許知寒進行了非常嚴重的精神打壓,並最後導致了她走向絕路。

    蘇成意在心裏冷笑了一聲,難怪他看到和許知寒有些相似的陳錦之的時候那麼慌張。

    然後估計又是聽信了什麼迷信的方法,連夜就拿,不對,是偷了陳錦之的東西要跑去許知寒的墳前面燒掉。

    “他看到有人走過來,還沒等火熄滅就匆忙跑走了。我撲滅了火,就看到了這張證件照。”

    何悟非低下頭,嘆了口氣。

    蘇成意瞥了一眼他手上燙傷的疤痕,他當時估計以爲是許知寒的什麼東西吧,急得直接用手生撲的。

    “我當然知道那不是她。但是有點像的話,我無論如何也想親眼見一面。”

    蘇成意點點頭,起身給他倒了杯水。

    “現在見到了,什麼感覺?”

    “更加認識到了,許知寒早就已經不在了這個事實。”

    何悟非輕聲道了句謝,慢慢喝了一口溫水,說話的語氣滿是悲哀。

    他說到這裏,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就已經很清晰了。

    多年前,何悟非轉來了一中,認識了許知寒,並且喜歡上了她。

    許知寒因爲替受罰的同學們出頭而被彭老頭針對,被同學孤立。

    後來她想要學自己熱愛的藝術,遭到了家長和學校的雙重打壓,長久以後終於承受不住,選擇了結束生命。

    何悟非認爲是自己不夠勇敢,沒有站出來支持她。因此感到悔恨而又痛苦,選擇了休學,並且自暴自棄得過且過到了現在。

    在許知寒祭日這天,彭老頭在火箭班教室找藝術生陳錦之的茬兒,反而被她和許知寒有些相似的容貌嚇到。

    他連夜匆忙趕去許知寒的墓前,想要燒掉陳錦之的學生證來“去去晦氣”,沒想到正好被來祭拜的何悟非撞到。

    何悟非拿到學生證之後,非常想和陳錦之見一面,於是就鬧出了“跟蹤”的這件事。

    蘇成意深深嘆了一口氣。

    因爲他完全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何悟非。

    這種時候不能說什麼感同身受,也不能說你明白。

    你不明白。

    所以他只是伸手握住了何悟非微微顫抖着的手。

    “我喜歡許知寒十五年了,她離開這個世界也有十年了。

    如今我連她的臉都有些記不太清楚,但我對她的喜歡卻沒有減少一點。你相信嗎?”

    何悟非擡起眼睛,像是在問蘇成意,又像是在問另一個世界的許知寒。

    “相信。”

    蘇成意點了點頭。

    他這樣的表現,足以說明那段感情有多麼值得用一生去懷念,才會導致他直到現在也還被困在過去。

    “可是我甚至都沒有告訴過她,我有多喜歡她。我現在已經快要三十歲了,可是她永遠留在了十七歲,所以我覺得我的心也和她一起留在了十七歲。

    我不想,也不敢走向新的生活,我甚至不敢去死。

    當年的同學估計已經不記得她的名字,她的父母也早就有了新的孩子。如果連我都忘了她,世界上還有誰能記得許知寒?”

    何悟非紅着眼眶說着這些沉痛的話,卻沒有眼淚流下來。

    蘇成意的心情連帶着也很沉重。

    他只是單單在旁邊聽着,都感覺到了從何悟非身上蔓延出來的,天人兩隔的絕望。

    於是蘇成意深吸了一口氣,忍住要跟着一起紅了眼的衝動,開口道:

    “我曾經看過一場話劇,裏面有一段臺詞是——”

    他頓了頓,跟着回憶慢慢說道:

    ““忘掉她,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忍受,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痛苦。忘掉她,忘掉你沒有的東西,忘掉別人有的東西,忘掉你失去和以後不能得到的東西,忘掉仇恨,忘掉屈辱,忘掉愛情。”

    “像犀牛忘掉草原,像水鳥忘掉湖泊,像地獄裏的人忘掉天堂,像截肢的人忘掉自己曾快步如飛,像落葉忘掉風,像圖拉忘掉母犀牛。”

    “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是我決定不忘掉她。”

    蘇成意背完臺詞,緊握住何悟非的手腕,又接着說:

    “我這時候或許應該和你說些,人都要向前看之類的套話。但我不太想說,因爲你大概早就已經聽煩了。

    所以我要說的是,不要忘掉她,帶着你對她的感情好好活下去吧。”

    何悟非感受着手腕上傳來的力道,聽着這些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的話,忽然非常感謝半小時前自己對於面前這個少年的坦誠。

    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涌了出來,劃過他下頜上剮蹭出的細密傷口。

    眼淚是鹽水,一定很疼。

    蘇成意低下頭把自己的眼淚憋回去,慢慢說了最後一句:

    “因爲或許哪一天,你一個恍神的功夫,就發現自己回到了過去,一切都還來得及。而她就笑着站在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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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