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萬千屍器

類別:玄幻奇幻 作者:連勝癩疙寶字數:4189更新時間:24/07/04 22:26:54
    “你早知道會這樣,又何必呢?”牛妖拔出刺進地裏的輪刃,一手扯着那舞女的後頸,將她拎在半空。

    她那條斷臂處鮮血淋漓不盡,地上半截胳膊還握着那柄未能刺殺老虎的短刃。

    “我自入了毒峯城,命都不能自己做主,”她雙目癡癡,唯有哀慼,好像終於尋得了解脫,已經無法感知手臂的劇痛,“更何況是刺殺這種事,怎可能由得了我。”

    霧北瞳孔驟然緊縮,耳邊還迴響着陣陣金鈴聲,甚至剛纔都沒有看清究竟發生何事,這舞女就被牛妖拿下。

    太恍惚了,她好像魂懸在頭頂三尺一般,眼前一切都充斥着不真實感,憤怒無助來得太快,眼前世事變化如火光迅猛,先是要火併毒峯城,又是殺人剜心,現在又出來毒峯城的貢女當堂刺殺風嘯莊莊主。

    大悲大怒混雜着難以置信,她急火攻心,含着口中污血悶頭倒在桌上昏了過去。

    池墨隱一向靜如深潭的眼神也不禁凝重起來,局勢尚不分明,難以脫身也罷,現下那老虎計劃是否有變都很難說得準。

    莊主皺着上脣,好像是一種猛獸的本能,虎鬚張揚的翹起,隨着氣息的流動輕微顫抖。虎爪不停的摸索着那圈金鎖,他沉默片刻,也許是這個動作能讓他迅速冷靜下來,他眼見舞女呼吸漸漸息了下去,便大手一揮,道:“成山,趁還沒死,給你添道好菜。”

    “是。”那頭叫成山的牛妖領命,也不過是一瞬,舞女胸膛只剩一個大洞。肋骨白森森的穿出肉體,空蕩蕩的屍體被隨手棄在地上,一溜小狐狸識眼色地進來擡走,又給外面那羣牛頭馬面一場狂歡盛宴。

    那顆心臟於他手上,還在噗噗跳動。下一秒,這顆心便不知進了哪個胃口袋,也不知何時,會被吐出來反芻。

    她在拱門之下聞到的那股腥氣,大抵就是如此而來。

    莊主起身站在主座邊那具金甲前,背對着池墨隱,又粗又長的虎尾垂在地上,紅紋黑紋交錯,好似一條大蟒,一鞭就能把邊上的霧北掃出大殿。

    “莊主,時辰到了。”外面來人,跪地請命。

    “道長,”風嘯莊莊主萬斯年轉過身,圓瞪的金色虎眼中滿是必勝的把握和笑意,“隨我去兵庫開門吧。”

    池墨隱道好一聲,斜側過身,修長的手拂上霧北的臉頰。指尖墨色煙霧緩緩滲出,冰涼的薄霧向下緩緩流淌進她的鼻息,不多時,眼睫輕眨,她昏沉沉地轉醒。

    “隨我走,不管看見什麼,都不要作聲,明白麼?”他見身披金甲的莊主已帶着人出了大殿,便對雙眼通紅的霧北輕聲囑咐。

    結識不過十幾個時辰,但不知何時起,不多言辭的池墨隱也會多說幾句,讓這個什麼也不懂的凡人別涉險境。

    但她不答話,不知是答應還是不答應,也不知道池墨隱該不該信。眼前這個男人已經是走上魔道的渡魔,活了三百多歲,是否還留有一點人性,所說出的話該不該聽從,他好像知道很多隱情,但所做的事卻並不可靠。

    陌生的地界,陌生的人事物,唯一的救命浮萍好像就是池墨隱。

    她沒的選,最終還是隨着他的動作站起來,眼神中漸漸少了最初那份執着,眼眸微垂,像那羣貢女一樣由不得自己。

    “千萬記得,”他說這話時好似是遲疑,頓了一頓,“是無論看見什麼,都不要衝動。”

    他好像話中有話,她心口的位置扯得隱隱作痛,似有些許預感,但頭腦在勸自己冷靜,不往壞處去想。

    此刻,月已至中天,夜空好靜,連羣鴉都不知所蹤。風也停了喧囂,空氣渾濁粘稠,像要下雨的夏夜前兆,但身上卻陣陣發寒。

    真熟悉,她跟着池墨隱站在莊主身後,從高大的瞭望臺向下俯視那扇拱門。她就是在這裏被成山捉拿,當時已經想到會有重要的東西隱匿在此,畫地圖之時還在上面標出珍寶二字。

    從現在的情形來看,恐怕不是珍寶。

    金甲在月色映照下宛若白日太陽,他笑起來帶着捕食者天生具有的瘮人,虎爪再次摸向金鎖,叮叮鈴聲亂了霧北心神。莊主看向池墨隱,笑的豪放大聲:“池道長,這也算是給你備下的大禮。成山,開兵庫!”

    隨着那聲虎嘯,拱門前駐守的牛妖蓄力向拱門一靠,厚重的拱門在同地面尖銳的摩擦聲中緩緩打開,好像解除了封印,白日陰沉的拱門之後的景象霎時明亮起來,一切都已明了——

    她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當時的場景,但是當時所見,窮其一生都無法忘記。也許多年之後,某個滂沱大雨的夜晚,她再次跪在師父的竹廬之外,會恨自己的無能怯懦,同今日一樣刻骨銘心,痛入骨裏。

    “池道長,如何?上千個屍器,我可保養了好久啊,今日借你的好本事一用!”他拍着池墨隱的肩膀,力道控制的很好,能夠讓池墨隱穩穩當當的站着。

    池墨隱頷首,目光飄忽到她面前,直視她的眼睛。

    她眼中沒有熱淚,許是已經被心火燒幹。

    老虎口中的屍器,上千個,屍器——是啊,確實是要保養好久,放眼望不到頭。拱門之後的,是數不盡的站立的屍體,有的殘缺,有的拼拼湊湊,個個四分五裂。兵庫上方似有一層薄霧繚繞,那是積攢的屍體的瘴氣,伴隨着陰溼的洞穴的氣味和腐爛的惡臭直衝人天靈。

    這都不重要。

    她一眼就在那屍陣中間,瞧見那個身影,找了日夜的身影。

    她明白了,爲什麼池墨隱說見到莊主就能找到師兄。原來他一早就知道,卻爲了利用她,引誘她入城探路。

    不忍再看,但目光卻無法移開。是師哥,頭和脖子的接縫處參差不齊,那是牛妖輪刃留下的痕跡,頭斷之時,那得有多痛,那得有多痛!上半身還是師哥自己的身體,但中間被攔腰截斷,下半身不知拼湊了誰的腿,細得好像無法支撐師哥的身體,接縫處血痂像毒蛇一般纏繞盤覆着他,宣告這具屍體早已不屬於師兄。

    全都死了!啊啊啊啊!頭,頭被砍下來了!

    那個瘋老頭的話又在腦中迴響。

    他看到了,他說的不是瘋話。

    “前面那幾排就是我前幾天借來的車隊,瞧着如何?你別說,這車隊裏的盾鏢還挺硬實,我煉了好久才煉成,只不過雙腿是廢了,借了別人的腿裝上,一會就讓他開路破城門,咱們……”

    寒光一閃。

    龍刃的尖端停留在老虎琥珀一般的眼珠幾寸之外,抓住她手臂的不是別人,是池墨隱。

    莊主鼻頭一皺,倒也沒有生氣的意思,反倒是輕鬆的說:“想來池道長……你這侍從不是別人,是那車隊裏的迅鏢吧。看這樣子,跟那盾鏢關係是甚好。”好像這老虎也早就知曉,只是懶得揭穿。

    “你不配說我師哥!”她使盡全力,但是雙手都被池墨隱使了法困住,龍刃的刀尖微微發顫,折射的月色碎光點點,倒映在老虎那雙眼中,毫無威脅。

    “莊主,留她一命。”池墨隱道,“她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無妨,辦正事要緊。”老虎不知使了什麼法術,沉吟一聲,霧北便被死死定在原地。

    池墨隱從朱玉葫蘆中倒出一隻陶壎,灰撲撲的,卻挺光亮,上面似有一道裂紋。

    寂寂長夜,陶壎之聲悠長宛轉,城主府內盡處都是這攝人心魂的壎聲。

    屍器聞聲而動,竟然僵硬的擡起腿步步邁向前,就像整整齊齊被絲線牽動的一羣木偶,在池墨隱的壎聲中走出拱門,走上大路,走向城門。

    “池道長,你真是好本事!”莊主的話中絲毫沒有反諷的意思,是實實在在的誇讚,是一個妖族渡魔對人族渡魔御屍能力的讚歎。如若沒有池墨隱,這一戰便難以施行。

    她瞧着師哥走出去了,踏下去的步步沉穩,一如往昔,但是腳下聲音已不是從前。師哥臉色鐵青,無神瞪大的雙目之下還有血淚,不知生前受過多少苦楚,脣角被不只是何利器刺穿,像咬了鉤被刮掉嘴脣的魚。

    師哥的身後,還揹着那柄他引以爲傲的砍刀。

    我誓要殺了你!霧北看着眼前明晃晃的金光,只知道,就算是拼上性命,也要取下這老虎的頭,否則師兄死不瞑目,不足以慰師兄在天之靈。

    壎聲吹到毒峯城窄瘦的城門口的時候,月色已經隱去了。

    莊主和池墨隱高高坐轎,她被定着丟在轎子底下。

    毒峯城自是不如風嘯莊氣派,就連城樓上放下的箭矢也是零零散散。

    打雷了,夜空雷聲滾滾,交雜着城門不停被撞擊的聲音,壎聲卻在這混雜喧囂之上遺世獨立,在整個毒峯城內空谷迴響,敲擊着城內每一雙耳朵,下達風嘯莊莊主攻城的命令。

    那個寬大的肩膀頂着城門,薄薄的城門被擠出一道縫隙,剩下的屍器蜂擁而入,將城門攻破了個徹底。

    她凝神看着城門的方向,師哥已不是從前的師哥,他已變成池墨隱手中一個爲了萬斯年攻城的長矛,不屬於自己的雙腿卻要勉強支撐厚實的上半身。

    一抹紅色從城中竄出,紅纓長槍刺穿她緊盯的那個背影,那抹紅櫻靜止一瞬又狠狠抽出,留下一個空洞。她懸着的心再次被狠狠刺痛,好像那杆長槍刺穿的不是師哥的胸膛,而是自己的。

    “師哥——”她喊破了音,在一衆戰火的聲響中格外淒厲。

    池墨隱的壎停了一剎,老虎卻沉浸在即將拿下新城的喜悅之中,未曾發覺。

    那杆長槍的主人從城中一躍而出,一腳踢開師哥的肩膀,在衆多屍器中殺出一條血路。她站在城外路中,沾滿血的紅纓同她的衣袂一般凜凜飄動。池墨隱瞧得真切,那人周身散發出一股魔障之氣,竟一時擋住了屍器的羣攻。

    好一個奇女子,一襲靛色長衫凌冽,高束在腦後的白髮飛揚在空中,額前那根青色發帶映得面龐如玉琢一般。池墨隱瞧出了她的真身,一隻青殼蠍子——應該是毒峯城城主司馬懷安之女,司馬雲屹。

    “連女兒都派出來了,那老毒婦真是無人可用了。”莊主捻着金鎖圈,那條虎尾又一起一落的拍着座椅邊緣,他好像放下心來,沉沉的往後一靠,鬆軟的癱在座椅之上打起哈欠。

    池墨隱停了吹奏,捧着壎遠遠望着城門口的局勢,道:“屍器已至極限,要對付此女得請成將軍。”

    “成山,該你了。”

    牛妖從旁一個箭步,那雄壯的身軀一躍三丈,化作一個拳頭大小的黑點,狠狠砸向城門口的地面。

    驚天一聲響,伴隨着頭頂落下的閃電,還以爲是雷鳴。

    那道青色靈巧的從旁飛出,紅纓長槍脫手直衝成山面門。另一頭,成山手中的輪刃也隨風而出,兵刃在夜空中將兩人的性命緊緊拴在一起。

    池墨隱知道,成山一出,城門必破無疑,司馬雲屹再如何堅守都毫無意義。他收了陶壎,翻身下轎,任由身邊鑼鼓陣陣,衆妖奮身而出拼個你死我活也未在意。

    霧北被他從地上拉起來,解了定身,但卻沒有放手,趁着打鬥聲嘈雜,他皺眉輕聲道:“別急,復仇有的是時機。”可霧北哪裏聽得進去,師兄的慘狀就在眼前,斷頭腰斬的熊熊怒火如何忍得!她憤恨地看着高座上那頭赤虎,臉上道道血痕都因筋肉的扭曲崩裂開來,一片模糊。

    池墨隱沒有鬆手的意思,霧北一刀就要衝他劈下去,他左手一擡,以血肉之軀接住了龍刃,刀刃劈到骨頭停了下來。刀尖淌血,她眼神無光。

    “我會幫你報仇,冷靜點,”他面色沒有絲毫不快,只是微蹙眉頭,甚至沒有疼痛該有的反應,“我保證,讓你親手斬下他的頭顱。”

    “你說話根本就不算數,我如何信你!”她手中龍刃一劃,在他手臂上走了一道,刀尖甩出的血在地上濺成一條小道。

    他解下腰間的朱玉葫蘆,塞進她手中:“你不是喜歡這個麼?以此作保,暫且忍耐些,等我拿到雲鬥沙,一定會助你報仇。”

    雲鬥沙,她好像聽老虎說過,說池墨隱幫他就是爲了得到雲鬥沙。

    “道長,城破了,隨我進城殺了那老婦,你要的東西自然到手!”老虎長嘯一聲,已經親自上陣衝到城門處。

    “聽話,”池墨隱像哄孩子一般,“相信我。”

    “好,若做不到……”

    “若做不到,我可以受你百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