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招財進寶

類別:玄幻奇幻 作者:連勝癩疙寶字數:4902更新時間:24/07/01 00:03:50
    奔襲了一夜,路上的景緻已經從荒蕪的沙漠漸漸變成有些稀疏喬木的平原,車轍的痕跡和零碎雜亂的腳步印記越發清晰,她也不必時時刻刻凝神聽着遠處的動靜來判斷方位。

    黃沙和塵土交錯,霧北的身上已然如同沙子堆砌起來的人俑。

    車隊怎麼會行進的這麼快,她扶着一棵葉茂的大樹停下來喘着氣,乾燥的熱氣在喉管處反反覆覆,好像要咳出血來了。

    按照迅鏢的速度如此追擊,早就應該追上了,爲何現在還不見蹤影?

    她已經有些體力不支,不得不靠着樹盤腿坐下,調整自己的呼吸。今天日頭真大,哪怕是從疏影之間投射下來的光斑也覺得刺眼,她避開光側過臉去,諦聽着地平線那頭的腳步聲,車隊的聲音漸漸放緩了,喧鬧嘈雜的聲音混跡其中。

    來時便遠遠看見前面傍着山好似有一座城,車隊是進城了?

    她擰開水壺仰頭,水壺中只滴出兩滴水來。

    霧北把水壺往邊上一扔,煩躁的摩挲着腰間那跟鐵索,只覺得腹中一股血氣亂竄,扯得五臟六腑隱隱作痛。昨夜時急時緩地追着車隊的方向跑,一刻都不曾停歇,更不曾去補充水源,現在日頭這麼毒,她只覺得自己就快脫水曬死在這裏了。

    既然都到這兒了,那就想辦法弄個明白。她握着短刃在地上劃線測算來時的路徑,彎彎繞繞的路在陽光下蒸騰起熱氣,模糊了視線。

    已經偏離原定路線數百裏,遠處那座城池絕不是毒峯城。過了沙道,這裏就是北寒妖域,是妖類的地界,不是毒峯城,那也有不知多少妖類的威脅在等着她。更何況妖城比不得人城那般自由出入,就算是走鏢也只能在城門口交接,還沒有凡人能去妖城走一遭回來。

    高低要走這一趟,也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大概是既來之則安之,霧北從地上爬起來,正想撲撲身上的灰塵,卻只覺得氣血上涌,頭腦脹的發昏,靠着樹幹再次滑了下去,粗糙的樹皮把背後的衣服搓了個稀爛。

    淅淅索索,淅淅索索……

    光影在不遠處的那樹叢之間跳躍,草叢搖曳,霧北哪怕覺得眼前發黑,也知道不遠處恐怕有威脅靠近,便緊了緊手中的龍刃,努力平復體內紊亂的氣血,緊盯住草叢不放。

    “老二,上!我們搶她!”一個稚嫩又有些沉悶的童聲從草叢裏傳來,隨即一前一後兩坨棕黑色的物體從草叢之間滾出來。

    只見那兩毛茸茸的圓球上還扎着黃色的三角巾,一滾一跳的往這裏來,剛纔那個童聲就是他們發出的。霧北醒了醒神,終於看清來者——

    兩隻小熊精。

    圓頭圓腦圓肚皮,歪了的黃領巾變成了口水巾,這倆最多不過她腰部那麼高,真是只有屁大點大,一腳能給他倆踹出二里地。

    哦對,熊爪還抓着兩節磨尖了的木棍,正喊着打劫向這裏來。

    小熊精來到近前,像個炸了毛的黑瓜,還氣勢洶洶的高舉熊掌,另一只手用木棍指着霧北,大喊:“打劫打劫!快把值錢的東西交出來!”邊上那個小熊精應該就是他說的老二,揮舞熊爪給他哥哥助威:“交出來,交出來!”

    霧北鬆了口氣,也懶得跟他們廢話,刀尖直指他們倆的喉管,盈盈寒光反射進小熊精圓溜溜的眼珠裏。她尚未出聲,那倆小熊精就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磕起了求饒的頭,黃領巾都掉在了地上。

    如果現在的狀態單獨面對流寇,恐怕就交代在這裏了,霧北看眼前這倆熊精竟然覺得有些好笑,他們大概是剛通靈智的小妖,沒怎麼見過人,所以天不怕地不怕,見誰都想搶。也幸好碰上的這倆小妖好對付,不然還真難說……

    “你們是打哪來的?”霧北收了刀,歪着脖子靠在樹上,吐息有些紊亂。倆小熊精看着也沒那麼怕生了,大概是覺得霧北形容枯槁,也沒力氣真的殺了他們倆,索性往地上一坐,系起了黃領巾:“風嘯莊……邊上的山頭。”

    正好順勢問問路,她想着,接着問道:“風嘯莊?前面那個城嗎?”

    “嗯。”

    霧北是鏢堂出了名的“急急國王”,辦事急躁不說,還沒個主見。但身處妖城外頭,她倒是學會了計劃行事,現在找這倆小妖打探地形,進城之後也方便行事。她接着問:“我要去風嘯莊,你倆能給我帶路嗎?”

    那個小小熊一聽連連擺手:“不不,我和哥哥都沒去過……”

    小熊也搖搖腦袋,熊耳晃盪晃盪:“風嘯莊的莊主是個大老虎,他不讓一般的妖進城的,我們這種小妖只能在邊上山頭自己過,更別說你們人進去了,他一定不肯的。”

    陽光斜照,兩隻小熊精坐在光裏,被描了一層刺撓的金邊。

    這下難辦了,車隊已然進城,如果不進城,如何能去尋師哥呢……再說了,這樣大的差事,走鏢失利,回去之後肯定會被罰出鏢堂,走鏢的路也算到頭了,說不定還會連累師父……她從進了鏢堂之後,一直活在師父和師兄的羽翼之下,如今就似站在樹蔭的邊界,非黑即明,要她自己選。

    “你們叫什麼名字?爹媽呢?”霧北緩緩合上眼,呼出的氣斷斷續續。她的身體已經被長時間的奔波掏空,恐怕短時間是無法提起精神去追了,不如讓這兩個啥也不懂的小熊精幫幫自己的忙。

    小熊愣愣的撓撓頭,答:“沒見過爹媽,也沒有名字。”

    她聽聞此言,微微睜眼,有同病相憐之處,便開口道:“那,我給你們起個名字。”兩個小熊精面面相覷,不明白其中的含義。

    霧北沒念過什麼書,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名字,那就起個自己喜歡的東西的名字吧。

    “你,叫招財;你,叫進寶。以後跟我混吧。我是大哥。”她苦澀的咧嘴一笑,癒合的嘴角又裂開來,斑斑血跡在結了痂的傷口上緩緩滲出,白牙也染了紅,雖是笑意,看着卻格外瘮人。

    大的叫招財,小的叫進寶,好一對招財進寶,可不是她最喜歡的麼。

    小的那個看看大的那個,他倆遲疑一下,壓根顧不得地上塵泥,“咕咚”一聲齊刷刷拜倒在霧北面前,還不忘表示衷心:“小的膜拜膜拜膜拜大哥。”

    “哈哈哈哈哈……”她放肆的仰頭笑出聲,笑得肚子一抽一抽的疼,眼睛卻潤潤的。這倆小熊精還沒完全學會人的語言,不知道是從哪裏聽來的話。

    笑罷了,她心頭涌起悲涼。

    從小都是她跟在師哥屁股後面,如今卻也換過來了,還是兩個剛收服的小妖。

    她已經沒有力氣擡手,只能眼神示意邊上被自己扔出去的水壺:“去給大哥找點水來。”進寶立刻領命,抱着水壺咻的鑽進草叢。

    “招財,這附近有沒有水潭?”身上的血實在太多,混着塵泥、汗水,已經散發出酸酸的臭味,不洗洗乾淨的話,這個樣子也很難進城。

    招財道:“這個方向有個小瀑布潭。”熊掌一指的方向確有隱隱水聲傳來。

    “好……”霧北看着眼前立正站好的小熊精,恍惚間好像看見了幾年前的自己,“去找些能吃的果子來。”

    日頭西行。

    瀑布不算很大,夕陽的餘暉下如同金泉,聖潔得好似神明沐浴之處。從瀑布頂上崩騰而下飛濺的水霧在橙紅的餘暉下折射出七彩色澤,恰好落在她傾瀉如水的長髮之上。

    霧北洗澡實在不如市井小說中所描寫的一樣,如同仙女下凡一般的沐浴場景並不存在,反倒是身上的血污、泥沙被清水沖刷下來,周身的水面浮起一層猩紅,油光泛起漣漪,像有七色祥瑞之光。

    她抹了把臉,手上被掀了一半的指甲蓋痛得她額頭暴起青筋,血水順着慘白的臉滴噠而下。風吹樹葉,落水奏鳴,還有她停留在口中的嗚嗚咽咽。

    “招財——”她喊了一聲,不遠處的篝火邊立刻跌跌撞撞跑出來一隻抱着衣服的小熊精。

    招財把破破爛爛但烤的幹蹦蹦的衣服遞給霧北,還不忘匯報工作:“報告老大,已經洗乾淨烤好了。”

    “好,玩去吧。”她穿上衣服,身後被搓爛的衣服像個禿了羽毛的鳥。霧北咬咬牙紮起手,重新將縛龍索纏在腰間,只待入夜,便用縛龍索殺進城去。

    招財崇拜的看着她腰間盈盈閃光的龍刃,興奮的問:“老大,是不是晚上有安排!”

    霧北長嘆一口氣,放眼望着天邊藍紫色的流雲和日漸落入地平線的夕照,神聖的光輝落入沉靜如湖水的眼底。

    她將帷帽扣在尚在滴水的頭上,答道:“是啊,天黑了我就得進城了。”

    “進城?哥哥,我們要進城咯——”進寶歡喜的跟個什麼似的,手腳都不聽使喚,在地上打起滾來。

    她連忙糾正:“我進城,你們不進城,就在山上自己玩會。”

    “爲什麼?”倆小熊精頓時僵在原地,異口同聲道。

    “因爲……”她隨口扯了個謊,“城裏太危險了,我先進去探探路。你們先回家玩,等我這段時間在城裏混熟了就接你們進去。”

    城裏就是兇險異常,嗯,也不算全是謊話。只是後半句她沒想着兌現罷了——遇上他倆屬於意料之外,不過是剛纔體力不支,順手收服了想讓他倆幹點活罷了,沒想到這倆小熊精這麼好騙,更沒想到他倆真死心塌地要跟着自己。

    “老大……”招財進寶在她腿邊站着,四隻小圓眼睛看着她又崇敬又感動,淚花都快掉下來。

    霧北被看的不好意思,也實在是因爲騙了他倆心虛,移開目光不與他倆對視,俯下身摸摸小熊頭:“玩兒去吧,大哥還有正事要辦。”

    “嘿嘿,好!”招財拉着進寶,兩隻小熊精短短的尾巴一搖一搖,走到一半被霧北喊住:“等會,回來。”

    她蹲下來,藉着最後一點光線,給他倆理了理黃領巾。

    “去吧,玩去吧。”看着圓得跟球似的兩隻小熊精的背影,沒有她他倆也會過得很好,沒什麼可擔心的……霧北擡起頭,月牙兒已經攀上枝丫,映照着帷帽下半張枯瘦的面龐,隱隱有幾分鬼氣。

    北國涼風習習,吹得婆娑樹影陰森駭人,樹影之間唯有一團黑影定定不動,兩顆螢石發出微弱的綠光,好似夜色中伺機而動的獵貓。

    霧北壓了壓帽檐,蹲在樹枝上看着城門周圍的動靜——城門早已緊閉,護城河裏黑洞洞的不知潛藏着什麼水蛇猛獸。方正的巨石堆砌出的城牆比章州的高出一倍不止,輕功難行。石頭被打磨過,幾乎沒有着手的棱角,徒手攀爬必然會墜下來。就連其間縫隙都被黏土填實了,想用龍刃插入縫隙一點點挪上去也幾乎沒有可能。

    更何況城牆上定點有妖類把守,還都是身形高大的鹿妖,握着的長槍比她手腕都粗,爬上城牆後必然難以脫身,要想走這條路恐怕……

    月色西沉,黑雲壓壓的遮住了半邊天光,霧北腦子空空的盯着城門口,卻見拐角處溜出來一條細狗。

    她眯起眼細看,這黑狗長相實屬嚇人,瘦得排排肋骨清晰可見,跑動喘息時一張一弛,肋骨好似要撐破肚皮。細長的狗腿跑得倒是極快,不對,只有三條腿,後邊左腿缺了半截,再看之下,那狗的尾巴還露着白骨。

    霧北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背後冷風陣陣,心中越加發毛。

    黑狗嗚嗚低吠,微張的脣吻中混着暗紅色的涎子往下滴,遠遠看着都覺得腥臭無比。她皺着眉頭捂住口鼻,那黑狗猛的轉頭,以一個難以置信的角度朝她的方向望去,那只赤紅發光的獨眼嚇得她大氣不敢出,只遠遠一眼,霧北就感覺不妙,萬一被發現,這條狗就能把自己挖肺掏心。

    好在那狗只是看了這麼一眼,她暫時緩了口氣。

    那狗跑出數十步,後面便跟了人出來。

    說是人並不準確,是一隊披甲帶刀的牛頭馬面,各個高大雄壯,步伐沉悶作響,看這架勢,應該是夜裏巡邏的。

    霧北沉吸一口氣,這下犯了難,爬又爬不上去,總不能把牆鑿個洞鑽進去……但是底下這隊巡邏兵也不是吃素的,那狗要是靠近自己就能給她嚇破膽,怎麼躲得過啊……

    她乾脆坐在樹枝上蕩起了腿,一隻手撐着腦袋,一隻手摩挲起下巴,摩挲着摩挲着忘了自己手還沒好,不自覺的啃起了指甲,一下吃痛,重心不穩,頭朝下栽倒下去。

    霧北好歹是個八品迅鏢,不至於讓自己摔得太難看。她在空中抓了一把樹枝借力,腿蹬樹幹,身段輕盈的一個轉身,“唰”地穩穩落在地面。

    至於動靜……

    “嗚嗷!”

    是那黑狗的聲音!

    霧北只覺得心頭一股血液奔涌而上,狗吠聲就在不遠處,已然聞見血腥氣,嚇得她一個激靈,寒毛直豎,人都被定在原地。但也只一瞬,她的保命本能就戰勝了身體的恐懼,一躍上樹踩着樹葉使出看家本事連連往外跑。

    樹梢月影點點,叢叢生響,她只需輕踩樹梢便能借力向前騰越,身姿輕盈無比,月色都追她不及。

    黑狗是跑得快,但是苦苦想保命的霧北跑的更快,還不忘繞着圈往邊上跑,但是奇怪……那巡邏兵好像沒有追上來,狗也只是追了十餘步就沒追了。

    她心下起疑,按理說不應該啊……

    要說大概也是她腦子有點直,偏就想搞明白爲什麼,便眨巴眨巴眼睛,又掉頭回去了。但也有點子聰明在身上,至少換了個方向。

    遠遠就看見那羣牛頭馬面攔了一個陰黑黑的人影,是個人。

    那條黑狗也不叫喚了,垂着頭在邊上立着。

    霧北這回學乖了,牢牢扒着樹枝,伸長脖子探頭細看眼前的光景。

    人,居然是個人……看樣子是個男人的身形,頭上戴了罩着黑紗的帷帽,看不清臉,一身藏青色衣衫,上身左半邊圍了個墨色長袍,長長的袍子尾巴拖在身後。

    穿的什麼玩意,實在沒品……霧北咋舌,一看那男人腰間還系了根赤色長繩,層層疊疊的垂在腰間分外醒目,末端掛了個朱玉葫蘆,倒像是值些錢的樣子。

    不是只有賣身的才會在腰間系紅繩嗎,這男的怎麼……?她腦海裏隱隱產生一個念頭。

    人妖殊途,誰家好人沒事半夜來妖城,被發現了還能跟巡邏的熱切交談?誰家好人腰間系一個這麼明顯的紅繩,還特地纏幾道標明身份?

    答案簡直呼之欲出,她認可的點了點頭,這男的一定是城中那個大老虎找來的男寵。太聰明了,霧北扶額微微笑着,已經想到了入城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