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89【三人御前論戰】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王梓鈞字數:3157更新時間:24/06/30 23:50:30
    劉延年來到偏廳等候,沒過多久,李純也來了。

    緊接着,又來一個中年士人,大約三四十歲的樣子。

    劉延年完全無視李純,卻對這中年人作揖:“在下清江劉延年,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中年士人回禮道:“永嘉丁志夫。有禮了。”

    “久仰,久仰。”劉延年說着客套話。

    永嘉學派還未崛起,劉延年根本沒聽說過。

    而眼前這個丁志夫,正是永嘉學派二號祖師丁昌期之子。

    南宋時期的永嘉學派,核心思想如下:

    第一,抗金主戰。不管是做文官,還是習武投軍,大量永嘉學派弟子親自參與戰爭。

    第二,重視史學。主張以歷史爲鑑,總結國家興亡的道理。

    第三,重視實學。主張學以致用,強調工商業的作用,提倡工農商業並舉。

    劉延年打聽道:“請問閣下是遵孟,還是遵荀呢?”

    丁志夫反問:“爲何不能孟荀並尊?”

    兩人明顯尿不進一個壺裏,劉延年說遵守的遵,而丁志夫說尊敬的尊。

    他們還想辯論,突然來了大量官員。

    趁着三派學者進京,朱銘要召開經筵大會!

    人們陸陸續續來到正殿,朱銘高居主位,其餘分列兩排坐下。

    禮拜之後,朱銘問道:“哪位是劉敞之侄?”

    劉延年出列作揖:“臣劉延年,拜見陛下!”

    劉延年是有大明官身的,只不過主動辭職了而已,勉強可以在皇帝面前自稱“臣”。

    朱銘又問:“誰是龍昌期再傳弟子?”

    李純跟着出列:“小民李純,拜見陛下!”

    朱銘再問:“誰是丁昌期之子?”

    丁志夫出列:“臣丁志夫,拜見陛下。”

    丁志夫這個“臣”就有點勉強了,他在前宋有官身,卻並未在大明出仕。

    朱銘說道:“性善性惡,今天就不要辯了。辨到明天早晨,也根本辨不明白,而且總是胡攪蠻纏。就從禮說起吧,百官不要參與,聽他們三個辯論。”

    劉延年在洛陽城裏辨禮,此刻卻要辨性:“禮出於性。若不辨性,無從辨禮。”

    朱銘眼睛半眯,笑容十分燦爛,似乎心情很好。

    但那些閣部大臣,卻曉得皇帝生氣了。

    來自溫州的永嘉學派,跟清江劉氏天然對立。前者工農商並舉,後者卻要重農抑商。

    丁志夫當即反駁:“禮怎麼可能出於性?禮是用來遏制天性的!”

    “然也!”李純附和道。

    一個是丁昌期的兒子,一個是龍昌期的徒孫,兩人合起來朝着劉延年開懟。

    劉延年亦非等閒之輩,當即反駁道:“如果說禮出於僞,那麼沒有創造禮,難道世間就沒有孝悌嗎?如果沒有創造禮,難道世間就沒有慈悲嗎?是故,禮始於天,而成於人,此天人合一也。”

    孝敬長輩,愛護晚輩,這些就算沒誰來約定,也是天然存在的禮。

    因此,禮出於天性。

    丁志夫說道:“人必羣,羣必爭,爭則亂,亂則離,離則弱,弱不能勝物。以禮而羣人也,無禮者,不可存。”

    這段話是說:人是社會性動物,不可能單獨生存。有了社羣,就得有道德規則,否則就會陷入混亂。沒有基本道德的社羣,根本就不能存活,早就被自然淘汰了。

    社羣觀點,也是朱銘把《荀子》升經的動力之一,也是宋代科舉經常把《荀子》作爲策論題的原因。

    劉延年反駁道:“聖人率性而成禮,賢人知禮而求性。皆內也!”

    這是在說:聖人以仁義禮智等天性道德,自然而然匯聚而成禮。賢人先學習禮儀道德,才能感悟天性。不管聖人還是賢人,都是出於內在所具天然善質,而不是從外在得出天性、禮儀。

    李純噗嗤一笑:“聖人率性而成禮,不正是禮僞之論嗎?”

    “胡攪蠻纏。”劉延年都懶得反駁,因爲李純在曲解其意。

    劉延年朝皇帝拱手道:“陛下,《荀子》援法入禮,以法而亂禮,通篇皆申韓之論。若是將其升經,恐有禍亂天下之危!”

    這在攻擊荀子是法家藏在儒家的臥底……

    丁志夫立即反駁:“法立於君,禮出於師,君師並行致於盡善。”

    李純的攻擊性更強,指着劉延年扣帽子質問:“你這廝好大膽子,竟然想着有師無君嗎?”

    劉延年嚇得一激靈,連忙朝皇帝作揖:“陛下,臣絕無此意。臣只是覺得,荀子過於偏向法度,而疏忽了禮樂。”

    劉延年非常明白,他今天是辨不贏了。

    丁志夫和李純一唱一和,前者講道理,後者捅刀子,把他搞得顧此失彼。

    李純就是故意的,報師門之仇而已。劉敞當初給龍昌期扣帽子,導致龍昌期的學術被禁絕。

    今天,李純就要給劉延年扣帽子。

    以彼之道,還諸彼身!

    “好了,不用再辯了。”

    朱銘終於出面收場:“制定《大明律》的時候,有個原則是以人爲本。我大明立國,也是以人爲本。我把《荀子》升經,同樣看重它以人爲本。”

    “官員也好,學者也罷。今後研究《荀子》,當從這本書的‘人’着手。”

    “文武百官的忠君,在荀子看來,不是忠於君王本人,而是忠於君之道。君無道,則孔子可以離開魯國,我當初也可以起兵覆宋。”

    “荀子的君道是什麼呢?君道就是羣道。人能爲萬物之靈,就在於人能結成羣體,並以禮法來約束形成合力。怎樣做一個明君呢?就是要解決人民溫飽,讓百姓安居樂業,讓人才各善其用。”

    “荀子的君臣之道,其實就是契約,雙方都必須恪守契約。”

    “現如今,我一直恪守契約,貪官污吏卻不守約,豪強士紳卻不守約!”

    “江西大族,該不該整治?”

    百官連忙呼喊:“陛下聖明!”

    朱銘看向劉延年:“江西大族隱匿田畝、脫逃賦稅,他們背離約定,該不該整治?”

    劉延年很想替江西大族說話,但話到嘴邊又變得委婉:“該整治。但拆族遷徙過於……”

    “好,你也覺得該整治,”朱銘打斷劉延年說話,“劉先生是大儒,定然懂得這些道理。這樣吧,朕徵辟劉先生爲行人,前往江西領導拆族之事,總督魏良臣協助你拆族。”

    劉延年瞠目結舌,繼而呆立當場,不知該領旨還是拒絕。

    說是讓他去主持江西拆族,卻又讓魏良臣協助。其實就是讓劉延年來背鍋,實際權力還在魏良臣手中。

    而且,給的官職也不大,僅是小小的皇帝行人而已。

    偏偏這個職務又特殊,代表着皇帝外出辦事。

    皇帝還在經筵大會上賜官,一旦劉延年拒絕,等於是打皇帝的臉,他這輩子都別想再當官了!甚至於,劉氏子弟做官也會受影響,多半輾轉各地無法正常升遷。

    可接受這個官職,劉延年拿不到啥好處,反而名聲會在江西徹底敗壞。

    畢竟,魏良臣是“清田總督”,拆族只是順帶的。

    而劉延年卻是“拆族欽差”,拆族遷徙的罵名全得他擔着。

    朱銘微笑道:“是官職太小,害怕不能震懾江西大族?那就恢復你在前宋的官品,但官職依舊是行人。”

    高品低職。

    劉延年開始衡量得失,這或許是他唯一的機會。

    媽的,幹了!

    爲了清江劉氏,爲了我自己的前途,管他那些江西大族死活!

    劉延年沒有作揖,而是直接跪下:“臣遵旨。”

    在場官員面露鄙夷之色,此時此刻,在他們眼中,劉延年活脫脫變成一個小丑。

    這貨爲了自身前途,把江西大族全都賣了!

    劉敞當年雖然非常霸道,但人品值得尊敬,因爲劉敞始終如一。

    劉敞不僅僅炮轟龍昌期,他對權貴同樣無差別攻擊。

    因爲覺得某位官員處理太重,劉敞反覆辯解求情,得罪宰相被貶官外放也在所不惜。

    宰相率百官要給宋仁宗加尊號,劉敞卻說災年加尊號徒有虛名,連續四次上疏勸諫,把宋仁宗搞得不勝其煩。像這樣得罪皇帝和宰相的事情,劉敞不止幹過一次。

    被外放去做地方官,劉敞也是爲民請命,打擊豪強、抑制兼併、平反冤案、救濟災民、發展農業……

    這樣的人,表裏如一。

    雖然有着學閥的霸道作風,卻也算得上真正的大儒。

    劉延年身爲劉敞的親侄子,完全就是在給長輩丟臉!

    面對衆人鄙夷的目光,劉延年也感覺臊得慌,他低頭目視着地板,彷彿想找一條地縫鑽進去。

    朱銘繼續說道:“丁志夫、李純。”

    “在!”二人上前。

    朱銘說道:“你們各自回鄉,擔任府學教授。”

    “謝陛下!”二人大喜。

    朱銘把《荀子》升經,無非三個目的。

    第一,宣揚以人爲本、實事求是思想。

    第二,爲自己起兵反宋尋找更多合理性。

    第三,爲發展自然科學,獲得更多儒家合理性。

    以上三點,都能在《荀子》當中找到相關經義。

    至於龍昌期的學問,朱銘打算任其自然發展。

    而溫州的永嘉學派,朝廷卻是會刻意扶持的,畢竟這一派主張學以致用、鼓勵工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