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章 顛覆

類別:玄幻奇幻 作者:黃火青字數:2456更新時間:24/06/30 23:37:32
    洪範全部都明白了。

    “所以風災、徭役,其實都只在一人。”

    他深深吸氣穩住身形,雙拳攥得死緊。

    “倒不能這麼說。”

    段天南的語氣卻平緩下來。

    “風乘意也折騰掉了部分人力——這宮殿有三分之一是近年新修,他的大乘輿也還沒造完。”

    “但與風雲頂上那位相比,饕餮兒便不算什麼了。”

    就在說話的工夫,半山腰的人已經死了五批。

    有人癱軟在地。

    有人跪下磕頭。

    有人不顧麻繩束縛反身衝往山下,而後被槍尖捅穿。

    一切依然是默劇一般,徒有表情、動作。

    但配合着低沉而無所不在的風嘯,反而更加讓人毛骨悚然。

    “一日兩百上下,一個月便是五六千人。”

    洪範被迫坐視種種,只覺得心缺血、腦缺氧。

    “整整二十年,人祭、風災、流亡,三郡之地丁口從八百萬折半,竟只爲一人之武道參悟?”

    “是啊。”

    段天南答得飄忽,腰間紅綢在風中飛揚。

    “那可是洞開天門、以武稱聖之路。”

    “狗屁!”

    古意新用一句低喝打斷。

    洪範這才知道,堂堂槍魁也會說髒話。

    而古意新的情緒頃刻就被他理解了。

    基於惻隱心。

    基於是非心。

    基於物傷其類的義憤。

    乃至基於兔死狐悲的利益判斷。

    洪範從百千種角度去否定風間客的做法,雜念一時叢生如過江之鯽。

    有“不行人道,何能稱聖”的道德批判。

    有“衆志成城,改天換日”的顛覆之心。

    也有對淮陽國人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但幾乎只是一瞬,他就意識到它們都是無意義的。

    因爲道德不是現實世界的客體,而是人類在共同生活中的行爲規範——說得更粗魯一些,道德大抵便是個體爲羣居所需做的妥協。

    但天人與凡人相處,有的不是雙向的妥協,而是單方面的服從。

    因爲恐懼是凡人不可剔除的伴生之物。

    人類會怕,所以能自我改變適應環境。

    人類會怕,所以不可避免的顯出軟弱。

    洪範眼睜睜看着第六批人被逼上巖臺,捫心自問。

    假如失去命星與武道;

    假如成長生活在這座雲嵐城中;

    假如耳邊風暴常鳴,擡眼便是嵐山;

    假如見過風雲頂出去的一道忽閃,能在數百裏外留下一里寬的鞭擊……

    如是,衆人縱有怨恨之念,又如何成反抗之心?

    【衆人不能,我便能嗎?】

    想到這裏,他心中憤怒盡去,只餘薪火成燼的悲哀。

    “你在想什麼?”

    古意新見洪範被風吹得渾身發顫,關心道。

    “我想了很多,不知道想得對不對。”

    洪範緩緩開口,吐字艱難。

    “武者作爲階級,擁有壓倒性的暴力。”

    他已然不在乎用詞與章句,也不管段古二人能否聽懂。

    “或者說是生產力——雖然他們通常不事生產。”

    “而大華現在由上而下的社會結構,恐怕正是適應這種現狀的結果。”

    “一切都很正常,很合理……”

    他自嘲笑道。

    “不正常的是我啊!”

    笑聲迅速破敗、喑啞,被風聲碾碎。

    古意新聽得半懂不懂,想要出言,卻訥訥說不出來。

    風聲烈烈,須臾不停。

    第七批人如羊羣般被趕上了巖臺。

    這時候,古意新突然伸手攥住洪範的手腕。

    他的手心滾燙如火。

    “不,不都是這樣的!”

    古意新終於憋出半句話。

    “我,我不是……”

    “段大哥也不是!”

    他不知道自己意會得對不對,甚至因此而結巴。

    終究,洪範急促的呼吸漸漸緩下。

    他鬆開的五指又握起拳來。

    風暴鼓脹,又一次吞吐。

    所有人都被喂入了無常境。

    火把點起的長龍繞山下去。

    風暴、嵐山、風雲頂、淮陽王宮……

    一切如常,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

    唯有窒息般的沉默籠罩着琉璃瓦上的三人。

    最先說話的依然是段天南。

    “你們稍候,我去去就來。”

    他閃身下了望樓。

    大約三四分鍾後,段天南回來了。

    他去王宮廚房取來了一些吃的——一整罈子的佛跳牆亂燉、兩隻燒雞、半頭表皮酥脆的乳豬。

    這些菜全是熱的,顯然是一直煨在火上,以備淮陽王的不時之需。

    除熱菜外,段天南還取了三壇帶着封泥的好酒。

    “每人先喝半罈子酒,你們各取只燒雞,我辛苦點幹了這乳豬。”

    他用老大哥的口氣命令道。

    這回古意新也沒拒絕。

    三人吃得很快。

    洪範灌下半罈子酒,腸胃裏有了分量,身子恢復了些熱度。

    他又開始對付燒雞。

    雞肉入口嘗不出好壞。

    但唾液的分泌與慢慢增加的飽腹感讓洪範重新得到些生氣。

    至於骨頭架子,三人直接往望樓下丟。

    橫豎樓太高、夜太黑、風太大,不會有人知道。

    半刻鐘後,押送祭品的天風軍已遠遠撤出王宮。

    洪範恢復了交談的力氣。

    “風雲頂上的事,爲什麼不曾被公告天下?”

    他用沙啞的嗓音問出餐後的第一個問題。

    段天南聞言發笑。

    “天下只風雲頂一個無常境?

    只風家有十經?

    只風間客想當武聖?”

    他先回以三個問題。

    “再者,怎麼公告?誰會聽?”

    大漢用腰間紅綢擦去嘴邊豬油,又灌了口酒。

    洪範無言以對。

    當他順着情緒問出這句後,也立刻覺得自己在犯蠢。

    前世的非洲、東歐、中東,很多事情在捅破天之前,又有多少人知道,多少人關注?

    何況大華除去邸報內參之外沒有媒體,信息傳播除去口耳相接,便是紙張謄抄。

    當初宮珩與他談及淮陽國年景不好的時候,重點也只在於影響了生意,而非百姓難熬。

    “洪老弟,人是會變的啊。”

    段天南悵然感慨。

    “我小時候,雲嵐風間客還不是地榜第一;那時候世人稱道他明朗瀟灑,謖謖如松下風……”

    “但衰老是一種無解的毒。”

    “人活得越久,就越怕死——以至於外頭的殼子沒壞,裏頭的心卻先爛了。”

    他說着擡頭看向被雲團遮蔽的峯頂。

    “爲了活而活,爲了喘氣而喘氣,恐怕還不如死了吧?”

    段天南的聲量陡然提高。

    “風前輩,伱說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