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言傳身教

類別:玄幻奇幻 作者:黃火青字數:3484更新時間:24/06/30 23:37:32
    正和二十八年,三月二十,下午。

    金海城已被戰火燒得頹唐。

    城下的大地滿目瘡痍,處處是半凝固的熔岩。

    城樓塌了三座。

    外牆到處是大片垮了的石磚,露出夯土的內基。

    旌旗撲倒,指揮失序。

    戰線犬牙交錯。

    甚至連洪城都提着戰斧親自上了一線。

    洪福將一頭蛇人頂在牆角,憑體重將匕首刺入它的眼眸。

    數個呼吸後,直到對手的身體徹底鬆弛,他才扶牆起身。

    三人小隊早已失散。

    許久前,他就覺得自己竭盡了體力,每次揮舞兵器,都是在消耗魂魄。

    氣暴聲自北面傳來。

    洪福瞥過目光,看見火流星貫入地面。

    土層斷裂,巖板橫斜。

    洪堅揮拳,轟在赤鱗胸口。

    火勁勃發開來,將土石熔融。

    赤鱗已感受不到痛苦。

    渾身鱗片脫落了大半,表層肌肉焦糊碳化,又自行撕裂修復。

    但它的絕對力量始終在對手之上。

    “人類,火,燒不盡血!”

    赤鱗低聲咆哮,雙手抵住洪堅兩臂,反身將他壓下。

    蛇尾翻卷,纏住洪堅左腿,緩緩收緊,碾出骨碎之聲。

    而後又是右腿。

    正當赤鱗自以爲將要奠定勝局的時候,洪堅張口發出炎吼。

    無形火勁沖刷,霎時焚燬蛇人面目,使它五竅中迸出烈火。

    目盲、耳聾、暈眩。

    赤鱗只覺得腦漿都要被燒乾,前所未有的渴血。

    於是它俯身張口,咬住洪堅肩膀,瘋狂吮吸。

    蛇人毫無所得。

    “蠢物,我的血早就燒乾了!”

    洪堅長聲笑道。

    熔岩沒過了兩人半身。

    赤鱗挺起上身,又探手刺入洪堅胸腹。

    胸腔是空的,依然沒有血肉。

    烈戰之中,洪堅的臟器已被狂暴火勁燒燬,唯有心還在跳。

    或者說,是火在跳。

    環境溫度積漸,赤鱗難以消受。

    它想要脫離,卻被洪堅反握住小臂。

    後者在這一瞬間,爆發了所有的炎流真元,以自身爲中心熔融出半徑十餘米的金色湖泊。

    糾纏着的兩人沉入岩漿。

    數息後,戰鬥終於有了結果。

    洪堅在火湖邊緣艱難地直起身子,單手將赤鱗的頭顱高高舉起。

    一道炎吼沖天而起,引來半城目光。

    蛇人的陣列終於動搖。

    它們不畏死,唯獨怕輸。

    蓋因血被浪費,便無法迴歸神。

    六祭的赤鱗既敗,敵酋卻還挺立,此戰已註定難勝。

    自碎牙起,無數蛇人調頭北向,往沙漠的方向逃竄。

    它們身後,許多殺紅了眼的將士踉蹌下城,竟是拼着吞了鬼明王,也要再留下幾條性命。

    大局已定。

    熔岩湖旁高溫散了些許,留下滿地剔透。

    琉璃,是沙的舍利,也是火的結晶。

    天光穿行其間,於邊緣顯出藍綠,在中心映出青黃。

    早就反身殺下城牆的洪範第一個趕到,將癱倒在殘巖旁的洪堅扶起。

    他的脊椎歪斜着,肚腹開着個口子,左腿側向折斷。

    其上身全是灼傷,看不到幾塊皮膚。

    胸骨下,五臟找不到其餘,唯有一顆赤紅心臟孤零零落着,還在緩緩跳動。

    “家君……”

    洪範輕喚一聲,扯斷自己半爛的鐵甲,解下布袍爲洪堅披上。

    “你來了。”

    洪堅反手抓住次子的手臂。

    他的手心熱得發燙。

    “你可有傷勢?”

    洪堅輕聲問道,雙目沒有焦點。

    “只是透支,還有幾處小傷,不礙事。”

    洪範回道,這才注意到他已經瞎了。

    “那就好。”

    洪堅頷首道。

    “此戰之後,你當有進益。”

    短暫的沉默後,他又突兀開口。

    “說好給你交代,卻要食言了。”

    洪範感到小臂一緊。

    “放棄炎流功吧。”

    洪堅說道。

    “你去西京,去掌武院,去做緹騎。”

    “掌武院握有天下功法,能送你到天門之外。”

    這正是洪範規劃中的選項之一。

    “緹騎以武勳換取回報,很危險。”

    洪堅話語不停。

    “但我對你很放心。”

    “若是功勳不足,炎流功也可以作爲籌碼。”

    他又補了一句。

    洪範一時發愣。

    洪堅卻無所謂他的反應,只話趕話般地繼續開口。

    “自幼時起,我從未得人青眼。”

    “走到今日,正是一步一個腳印,一刻未曾虛度。”

    “你也要如此。”

    “莫要學李鶴鳴,只是踽踽原地顧影自憐,嫌天地給他的不夠。”

    “大丈夫,想要什麼,唯親手去取,才能算快意!”

    他急聲說完這番話,氣息窒住,臉上卻泛出神采。

    “我曉得了。”

    洪範輕聲回道,反握住洪堅漸漸冷下的手。

    一年以來,唯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看到了對方平素包裹於族長責任之下的性格。

    屬於武者的性格。

    這時,洪家衆人也漸次趕到。

    人未至,家君、大老爺等等的呼喝聲便先傳來。

    兩人都鬆開了手。

    洪範退開幾步。

    洪堅則摸索着撐起身子,拾起一塊殘石刺入後腰,卡在脊椎斷處。

    手一發力,他原本歪斜的身子便如往常般直了起來。

    “大兄,您怎樣了?”

    問話的是洪武。

    他面如金紙,肚腹間裹着腥紅的紗布,卻是頂着重傷再度上了戰場。

    洪堅搖頭不回,輕聲反問。

    “戰局如何了?”

    此時日氣西垂,沙洲黯淡。

    洪範看着洪堅恢復了慣常的平淡神情,彷彿看着一塊固執的冰,回到了自己堅守了一生的冬天。

    洪武聞言一愣。

    蛇人殘軍正倉惶逃往北方,這是一眼可知的事情。

    “蛇人退了!”

    他心頭涌起悲意,卻強用喜悅的語氣回覆。

    “大兄你斬了敵將後,蛇人便退了!”

    “那就好。”

    洪堅回道。

    “我增補註釋後的炎流功全本放在宗祠的匾額後頭。”

    他略略放大了音量。

    “今後族中大小事,便由二老爺執宰。”

    “未來若阿勝再有進益,可繼族長。”

    衆人俱稱是,哪怕聽出族長在交代後事,也只敢默默流淚。

    “另,我月前由手少陰心經起始,以先天火勁淬鍊心臟。”

    洪堅緩了緩氣息,才得以再度開口。

    “彼時略覺不對,便以爲是斷頭路。”

    “今日一試果然如此,或可爲爾等之戒。”

    他說着笑了笑。

    “還有,我的心臟已被淬鍊,不必隨這殘軀下葬。”

    “若能尋到鑄劍宗師,可以打兩把不錯的兵器。”

    說到這裏,洪堅的眼皮耷拉下來,身姿明顯鬆弛。

    好似一張傷痕累累的老弓,終於被下了弦。

    洪家衆人還執着禮,等待家主的下一句吩咐。

    但他們等到的只有沉默。

    長風漫卷,不經意間帶走了逝者的最後一口呼吸。

    “家君走了。”

    洪範上前半步傾聽,回身對衆人說道。

    沒有一句軟弱的哭聲。

    只有戰士們單膝下跪,甲冑摩擦的錚然鐵聲。

    洪範沒有跪。

    他恍惚站着,被血浸透的衣褲此時受風一吹,蝕骨般冰冷。

    渾身上下,唯有洪堅握過的手臂,還有丁點餘熱。

    片刻後,洪範卻是無聲發笑。

    他上前幾步,將洪堅燒得半乾、沒剩下多少分量的身子橫抱而起。

    “我今明了……”

    洪範輕聲說道。

    “蕞爾小族得傳於邊疆惡地……”

    “不過言傳身教四字。”

    他邁開大步,穿過人羣朝城門行去。

    目光橫掃,掠過一片塗紅的城牆與屍橫遍野的土地。

    最後落在城門洞匾額上的三個隸書大字。

    【金海城。】

    洪範終於忍不住心頭塊壘涌動。

    一瞬間,很多畫面閃過腦海。

    金海城門口往來的行人,赤沙大道上吆喝的商販,杜康居里笑鬧的酒客。

    還有他剛剛死去、從未相認的第二位父親。

    思慮及此,洪範眼前模糊,忍不住悲聲大笑。

    笑聲許久方歇。

    而後更有長吟拔起。

    “殘牆作甲染新色,

    斷戟爲刀斬羣蛇;

    荒沙如金血如鐵,

    招引英雄歸山河!”

    長風止歇,天野肅穆。

    此聲徐徐飄散,更有千聲萬聲來和。

    城上城下,無數金海人——官吏、武者、士卒、百姓——或站着,或癱坐着,或倚着刀劍,或扶着城牆,此時都用盡全力放聲嘶吼。

    呼聲激盪,似哭似嚎,恢弘成風。

    城牆上,被血糊住半臉的洪福同樣涕泗橫流地吼着,直至胸口發緊、頭暈目眩。

    天旋地轉間,他癱倒在地,只覺得到處是沙、血、鐵混同的斑斕色彩,竟分不出哪邊是城內,哪邊是城外。

    “仗打贏了,我還活着……”

    洪福仰天呢喃,一遍遍重複,聲音止不住顫抖。

    此生第一次,他領略到了勝利的滋味。

    既辛酸,又甘美。

    PS:本書第一卷就是爲兩碟醋包的餃子。

    第一碟是李鶴鳴的死。

    第二碟是洪堅的死。

    少了他們二位,金海城也就沒什麼值得說的了。

    各位五一快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