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六章 心腸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杏子與梨字數:4424更新時間:24/06/30 23:24:56
    佛曰:諸心皆爲非心,是名爲心。

    譯文:佛祖告訴須菩提祖師說,人的心無時無刻,都在時刻的變化之中,它們大多數並非是真心。

    名字雖叫做“心”,不過只是水生泡沫般的浮華的幻象。

    ——選自《金剛經·一切同觀》鳩摩羅什(東晉)譯

    ——

    一隻布包,滿袋金錢。

    笑靨童女,慈悲少年。

    無言妓子,大笑老人。

    這幾秒鐘。

    顧爲經身前的一切,大概是隨着開埠通商,彷彿是魔都城市繁華陰影裏的蜘蛛網一樣,不斷增生延伸出的衆多污泥巷弄之一的這條暗娼街。

    自它誕生那一刻開始,所出現的最爲古怪的場景。

    每個人都神態各異,每個人都在此刻未說一字,又似乎已經蘊含了千言萬語。

    一幅奇特的衆生像。

    老畫家笑着彎下了腰,彷彿看到了什麼天底下最滑稽的事物一般,一邊笑,一邊咳嗽。

    笑的涕淚橫流。

    “先生?這?”

    一直等在後面的另一輛黃包車上,穿着深色褂子的壯實男人跳下了車。

    他皺着眉頭小跑過來,擡手想要攙扶住老先生。

    新安百貨的護衛不敢在自家商廈面前和上海王的管家發生正面衝突,只能尷尬的在那裏當個充耳不聞的木頭人。

    不願也不能得罪上海的頭號洋行。

    預料之中的人之常情而已,其實說不得有什麼錯。

    不過在師徒坐着黃包車離開的時候,心懷愧疚的東家還是蠻仁義的派了名跟班,叫了輛車伺候在後面,至少送上一程。

    保證這對師徒能夠安全返回。

    老人笑着彎了下腰,揮了揮手示意護衛不礙事,他用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涕淚,依然在那裏長笑不止。

    用顫抖的手嘲諷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又指了指另一邊的徒弟。

    “別問我,按小軒說的去做,不勞送了,麻煩你帶這對母女去仁濟看醫生,看最好的醫生。”

    護衛皺着眉頭。

    他看着獻寶一樣,舉着錢包向母親表功的小女孩。

    和似乎依然沒有從這不可思議的一幕中回過神來,不知是否僅是一場幻夢的老舞女。

    猶豫了一下。

    他沒有動。

    還是彎腰在畫家的耳邊低聲說道:“先生,沒意義了,花柳發到這種程度,再好的藥也救不回來了,至多一兩年的壽命。不過亂花錢而已。”

    “講真的,就算帶過去了,那女人可能心底也不想治。您是慈悲心腸,但小的說句不好聽的話,過到了這份兒,活不活的,還能有什麼意義呢?”

    “縱然只用一個銅板買藥,她也肯定更想把這錢留給女兒。”

    護衛是碼頭上的力行苦出身,這些年流離的百姓越來越多,似乎人們都對這種事情,已經司空見慣了。

    他頓了頓,還是輕聲說道。

    “您是文化人。但未必見過真正的苦命人,我小時蘇北的那邊有政府新設的廣康苦兒救濟院。有東三省逃難來的婆姨死了丈夫,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想把孩子送去苦兒院。苦兒院的負責人說,按照發的文件政策,只有父母雙亡的才算是‘苦兒’。我親眼見,那女人一臉平靜的讓兒子在外面等他一下,小孩子一出門,她就轉身當場就撞死在牆角上。”

    老人的手又顫抖了一下。

    “先生,您是好意,但您信不信,別說花柳是絕症,就算治的了。如果真的把她帶過去治病,這女人今天晚上就能上吊了?”

    護衛的語氣很輕很輕。

    “額外再講另一句不太中聽的話,住在這種地方,忽然得了一筆遠比她們的命更重的大錢,真的未必是什麼好事。”

    很難想象。

    這種一臉五大三粗,幹護衛打手活計的漢子,能夠用這般蚊鳴一樣的聲音說話。

    這已經不是單純的不讓那對母女聽見的聲音了。

    似乎連這樣的壯漢都覺得這種事情實在太慘。

    若是聲音大上了幾分,被老天爺聽見了,天空就要忽然下一場大雨來。

    老人沉默了片刻。

    他看着一臉固執的拉着小女孩的手,看向他的徒弟,看向那邊緊緊抓着那個錢包,似乎抓住了母親生命的希望的女孩,和一邊面色充滿了喜意,似乎……又並非是對自己生的喜意的妓女。

    老人突然覺得。

    自己畫了無數張的畫,可對於人世間的喜怒哀樂,愛憎別離的認識。

    畫在紙面上的又是那樣的淺薄。

    那不過只是激流上翻涌的,浮光掠影般的幾絲泡沫而已。

    他得到了幾絲泡沫上在天光下的倒影,就自認爲畫筆兼具了日的熾烈和月的悽清。

    那些日日在大宅門裏對着《畫經》,對着《神仙譜》,對着美婢美酒,鶯鶯燕燕,古玩奇珍,切磋畫技的公卿貴胄們。

    每天又都在研究些什麼呢?

    不誇張的說。

    論珍品之多,藏品之奇。

    乾隆皇帝應該是人類上萬年歷史文明裏,東西內外上排名第一的大收藏家。

    僅僅根據《石渠寶集》、《清宮處密檔》、《祕殿珠林》這些清代檔案記載還原一二。

    當時,光是記載各種珍奇的藏品目錄,清宮裏就有225冊。

    如今幾乎件件都算是國寶,隨便一件上拍就是億元起步的宋代書畫……不好意思,人家乾隆的倉庫裏,是論萬來記數的。

    光是宋徽宗一人的帝王畫,他就搞了小一百張。

    雖說歷史總是螺旋上升的。

    但整個清代的民間的古玩收藏質量。

    遠遠不如宋、元、明三代。

    這和清代的政治氛圍,文字獄什麼的,有些關係,但也沒大關係。

    可能乾隆一個人就要負絕大程度的責任,堪稱人類歷史第一只進不出“藝術品吞噬者”,“書畫饕餮”。

    唐太宗雖然也幹過不少在民間搜藝術品的事情,還在長安大明宮外支了個攤,收所有王羲之的真跡。

    然而李二同學好歹專一,人家只粉王羲之。

    乾隆卻是海王型的收藏家,啥都愛,跟個財迷的地主老財一樣,見到好的就往家搬,聽說哪裏有好東西,就寫封旨意讓徵上來。

    持續六十年的暴風吸入。

    能以一人之力,把一國的民間珍品幾乎給完全吸空了,堆了上百萬件藏品。

    這事兒離譜程度在整個美術史上都空前絕後。

    前無古人,估計也很難很難後有來者。

    很多人對清代皇室的豪奢、排場和財富的獨佔欲是沒有概念的。

    什麼美第奇、路易十四、洛克菲勒、羅斯柴爾德、保羅·蓋蒂,這些被後世津津稱道吹的牛逼轟轟的大收藏家族的藏寶室。

    要是讓乾隆瞧見了。

    也只配讓愛新覺羅·弘曆同學挖着鼻屎,嘲諷一句,什麼鄉下人,然後再隨手寫封摺子抱走。

    恰如末代皇帝溥儀對寫《紅樓夢》的曹雪琴那句“皇帝的金鋤頭”性質的經典評語——

    “這書寫的哪哪都好,就是太小家子氣,很有違和感。什麼元妃省親,這出行的排場,還沒有我哪怕退位以後,去頤和園裏輕車簡從的散散心,跟隨伺候的太監宮女的零頭多。”

    乾隆肯定和他心心念念的宇內海外天下第一“十全老人”差之甚遠,但如果說是無所不收的宇內海外天下第一“十全收藏家”,倒還真未必有什麼問題。

    然而。

    就算是坐擁宇內最好的藝術收藏。

    每天下一朝回宮,就帶着大太監,小太監,跟個印刷機一樣關門縮在御書房裏“哐、哐、哐”的狂蓋章。

    蓋了整整一甲子。

    又到底蓋出了什麼玩意出來了呢。

    對着佛畫談衆生八苦,對着道教的神仙圖談清靜無爲,對着《寒駝殘雪圖》談荒寒枯寂,對着《流民百生圖》談民生多艱。

    可在大臣們“慈悲慈悲不過於君上”的歡呼諂媚聲中。

    高高在上的人間帝王,又真的懂什麼叫衆生八苦,什麼叫清靜無爲,什麼叫荒寒枯寂,什麼叫民生多艱?

    寧願在歌舞絲竹的茶酒會上,一邊用二八美婢的胸懷暖着手,一邊淺吟輕唱“百泉凍皆咽,我吟寒更切。”,斟酌着古人的遣詞造句。

    卻不願意走出炭火溫湯之外,看一看路邊凍死的枯骨。

    葉公好龍,緣木求魚,坐井觀天。

    不外如是。

    老畫家那麼清晰的感受到,在嘔心瀝血所創作的書畫上的苦痛,在真實的至苦至痛面前,都是蒼白無力的。

    女兒的笑容,和母親的笑容,這樣的意義深邃,又此般的複雜不同。

    既是顧愷之再世,吳道子復生。

    恐怕也無法去刻畫這般濃烈的情感之一二。

    “以心寫心,以血寫血,試問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能夠做到呢?”

    老人在心中默默的對自己說。

    “真是不一樣的。”

    他忽然擡起頭,像對身邊的護衛,像是對那個妓女,像是對曹軒,又像是對他自己,用斬釘截鐵般的聲音說道。

    “治,能治好的。”

    他招手喊來曹軒,然後對旁邊的妓子母女說道。

    “去治病,帶她們去搬個地方住,這其間的一切開銷,都請掛在我的賬上。”

    嘭!

    舞女抱着女兒跪在了地上。

    “Herr, erbarme……”

    她是流忘於此的逃難者。

    在魔都生活了許多了年,可在此時此刻,好像暗淡生命中的一縷奇蹟之光出現在身前的時刻,她還是下意識的說起了母語。

    老妓似乎是在禱告,又似乎是在感謝,對着曹軒和曹軒的老師,一個頭又一個頭的磕在地上,磕的額頭青紫。

    老人家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

    此刻,也無需聽懂語言。

    以心映心。

    一切語言都失去了重量。

    他只是拉着曹軒,避開了這對母女的叩拜,反過來一揖到底,然後也沒有再乘坐黃包車。

    師徒兩個人,就牽着手。

    彷彿這裏的居民一樣,感受着腳下污泥的重量,一步又一步的沿着巷弄走去。

    “來滬上一趟,沒有買到想要的洋嗩吶,不失望?”

    老人忽然問道。

    “是薩克斯。”曹軒認真更正道,他的語氣像是一個大人。“失望,不後悔。”

    沒有什麼樂器吹奏出來樂曲,要比一個人的生命更加重要。

    “你只能改變這一對母女的生活,這樣的事情,在這座城市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在四萬萬同胞之中,也在每時每刻,都在發生。不覺得無力麼?”

    “我只有這麼大的力氣。”曹軒說。

    “那如果有一天有了更大的力氣?走到了更高處。”

    “那就救更多的人。”

    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裏發一點光。

    曹軒聽出了老人話語的意思,想起了半月前的晚上,師父對他滿含期望所說的話,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抱歉,老師,我沒有畫出你想要的畫,我在滬上也搞的一團糟。讓您對我的畫失望了。”

    “不。”

    “您不失望麼?您剛剛還說過我的性格難當大任。”

    “不,我的意思是,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老畫家搖搖頭。

    “前些天,我對你說了‘觀世音菩薩’這五個字,你知道這五個字應該作何解麼?”他輕輕開口。

    “像個字迷一樣,我沒在聽過的經書裏找到答案。”曹軒搖搖頭。

    “不,這不是經文,它本就是字迷。”老先生笑笑,“這不是我的話,是我幾年前和叔雅寫信,我問他,在他看來,什麼樣的人才能擔當的起泱泱中華,下一代的文藝傳承者的重量。他給我的回信上,就寫了這五個字。”

    叔雅是民國時期,國學史大家劉文典的字。

    劉文典很受陳獨秀的賞識,擔任過孫中山的祕書,在安徽大學當校長的時候。

    傳說曾因爲老蔣要他交出學校裏的我黨進步學生,一個迴旋踢踹在了老蔣的肚子上,差點被老蔣給斃了。民間小報傳說中,還有“一個鯉魚打挺,一腳蹬在老蔣褲襠上”的版本。

    有民國第一狂士的名頭。

    此時正在清華大學,任國文系系主任。

    “我也想了很久,才搞明白,這就是一個字迷。所謂觀世音菩薩,所謂觀既是觀市井百態,知衆生疾苦。世,既通世故人心,準確的把握喜怒哀樂。音,既無論寫文作畫,都要講究音韻節律,如高山流水,清澈動人。最重要的則是最後的菩薩兩個字,即爲要有救苦救難,關愛衆生的菩薩心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