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過於混沌

類別:女生頻道 作者:狐夫字數:4917更新時間:24/06/30 23:00:47
    時隔四年,江雪明又回到了這個地方。

    他的內心五味雜陳,難以用言語去描述。

    那是一種心酸又悲切的苦澀味道,也帶着些懷念。

    老家沒有多少變化,時光似乎在這些道路和房屋上留不下更多的痕跡。

    鄉野的黃泥路,路邊的小水渠,水渠裏的大荷葉,大荷葉更遠方的野紅莓。

    這一切都沒變,只是江雪明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

    他帶着七哥在縣城裏找到一家小旅館,兩人交了身份證,開了一間房。

    在辦入住手續的時候,七哥心裏賊他媽緊張,因爲只開一間房,兩張牀。

    江雪明像是猜透了七哥心裏的小九九,到了旅館的雙人間裏,他開誠佈公雲淡風輕地說:“和你分開住,我心裏不踏實。”

    隨後他把平陽大學城外邊淘來的衣服扔在牀上,走出門去,把門帶上了,“你把衣服換好,手腳麻利點。”

    小七坐在牀沿抿着嘴,等江雪明出門去,她才回過神來,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雙手抓着紅禮服的裙襬,像是想了好久好久。一手捏着頭髮,嘴裏咬着指甲。

    在對付這種事情時,她好像沒有那麼勇敢了,沒有那種真的捅破窗戶紙的勇氣了,和江雪明共處一室的時候,她連話都不敢說了。

    門外響起江雪明的敲門聲。

    “七哥,你好了嗎?之前我看你換衣服的速度挺快的呀。”

    “哦哦哦哦!馬上馬上!”

    小七幹淨利落地換上便服,脫下魚尾裙,卸了妝,又被自己的美腿迷了一會,樂呵呵的套上牛仔褲和T恤衫。

    她把頭髮捋順了,重新扎做爽利的馬尾辮,從鴨舌帽的卡口穿過去。

    她打理好自己的穿戴,又覺得不夠,在鏡子面前轉了個圈,往眉毛上補了幾筆才滿意,終於心滿意足地做好了表情管理。

    小七剛推開門,就看見江雪明已經換好了衣服。

    雪明多看了一眼七哥,只是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一句,把手裏的舊衣服丟到髒衣簍裏。

    “你剛纔...”七哥挑弄着手指,有點摸不着頭腦:“在過道換了衣服?”

    江雪明取下門卡,帶上錦盒與揹包,把門給帶上了。

    他隨口答道:“不然呢?和你坦誠相見嗎?”

    “哼哼哼哼...”七哥偷着樂,又改口:“不是不是,你也不怕別人看見?”

    江雪明並不在意別人的目光,跳過了這個問題:“走吧。”

    小七跟在雪明先生身後,有一句沒一句的問着,“這麼着急啊?”

    “時間趕得上,我們回家吃頓飯。把事情辦好了就回來。”江雪明走得很快,順手在前臺要了兩條煙一瓶酒,準備帶回家。

    這個當口,七哥突然慫起來了:“說實話,我有點緊張...我是第一次到男孩子家裏去。我覺得會不會太快了?”

    “託你演場戲,不必太當真,你不想演的話,我能一個人也能搞定。”雪明走出旅店,踏上縣城通往鄉下的水泥路,“只是要麻煩你在房外多看幾眼,做好你的本職工作就行。”

    小七連忙追上去:“噢不不不!導演,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就當我沒說過,我演我演!”

    江雪明突然說:“謝謝你,九五二七。”

    聽見這句鄭重其事直呼大名的道謝時,小七愣了那麼一下。

    她和雪明肩並肩走着,兩側的田野傳出的蟋蟀聲熱鬧非凡,月光曬在他們的肩上,田野裏的蛙聲襯着天上澄明通透的星星。遠處農家的炊煙升起來,門前的家犬狼狗在低沉吠叫。

    一點點人間煙火和一點點靜謐祥和。

    這一切都讓她覺得浪漫極了。

    “雪明先生...”小七低下頭,不敢看身邊人的臉:“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倆能一直一直這麼走着。我是說每天下午,或者晚上的時候,都一起走,我不說話,你也不說話,就這樣肩並肩走一會。”

    雪明不清楚小七的言外之意:“每天都要走嗎?”

    小七慌亂地改口:“不用每天,就選個你喜歡的時間。”

    江雪明隨口答道:“沒問題。”

    小七開心地跳起來了:“那行!說好了哦!”

    小七這股子興奮的勁頭,饒是江雪明再怎麼像木頭,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對於江雪明來說,九五二七這個女人身上的謎團非常多,他一點都不敢放鬆警惕。

    他的印象中——

    ——小七只有一個代號,年齡不詳,身世不明,甚至是不是人類都尚且要打一個問號。

    按照日誌上的說明,侍者對乘客而言非常重要。但是也沒有明確提出乘客必須與侍者保持友誼關係,甚至超友誼關係的必要性。

    每次想到七哥那種古怪詭異的笑容,都會讓江雪明寢食難安,那種笑容是他的知識盲區。

    對於不理解的事物,江雪明一般都會敬而遠之。不過關於“在一起走走路”這種要求,他會答應的。

    兩人走過狹長的水泥道,踏上小魚塘旁的石子小路,一路跋涉來到雪明先生的老屋前。

    門口的泥坪木架上晾着幹蘿蔔,兩層的自建小樓旁邊,是荒廢了十幾年的豬圈。

    柴火房自從通了天然氣之後,也變成了看門犬的窩棚。那只狗崽現在長大了,渾身的黑毛,見着陌生人立刻衝出來一陣狂吠。

    江雪明只是一擡手,一佝腰。

    大黑狗像是見了剋星,尾巴立刻搖起來,和電風扇似的,兩隻耳朵也背在腦後,眼睛變得水汪汪的。

    它一路嗚嚶嚶地跳躍疾行,爪子搭在雪明先生的大腿上,探着腦袋伸舌頭,一個勁的猛哈氣。

    “回來了,回來了。”雪明撓着大黑狗的腦袋和脖頸。

    小七看得手癢,又不敢去摸,在一旁好奇地問:“它叫什麼?有名字嗎?我喊它名字,它認我嗎?”

    “沒有名字。”江雪明答道:“爹媽都是鄉下人,字都不認識幾個。他們說給我和白露起名,還花了不少錢請的算命先生批字,我們就喊它‘狗’,沒有名字的。”

    “狗!”小七努着身子,用盡渾身的力氣大喊:“狗!狗!”

    她喊一句,大黑狗就汪一聲。

    她開心地蹲下來,順着雪明的手去撓黑狗的脖子。大黑狗也爬下,衝着她猛點頭。

    小七的聲音很亮堂,像是悠揚的提琴,在鄉野山地傳出去很遠很遠。

    門外的動靜很快就把老屋的主人家請出來了。

    江老頭拄着柺棍走到門前,鬍子花白眼神也不太好了。頭上沒幾根頭髮,也要留着一個瀟灑的髮型。

    等這位老人看清泥坪子裏的江雪明,看清他離家出走四年多的兒子時。

    江雪明剛好打了個招呼。

    “爸,我回來了。”

    小七小聲說:“看起來老人家腿腳不太好了...”

    江老頭的眼神越來越不對勁,臉色從寡淡清白變成怒火中燒。

    他提起柺棍,健步如飛衝到江雪明面前,一邊喊一邊罵:“小畜牲!你竟敢!今天我打死你!”

    雪明眼疾手快拿住那根龍頭杖,穩穩的抓在手裏。

    小七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的,又是咋舌稱奇:“咱爸這腿腳不是挺利索的嘛...身子骨硬朗啊。怎麼拄起拐了?”

    江雪明制住老爹那股子狠厲打罵的勁頭,抽空和小七答了一句。

    “他造作,喜歡裝模作樣,拄着拐就覺得是個貴人了。”

    “你說甚麼!小畜牲!?”江老頭眼睛瞪得滾圓,十分嚇人,脖頸的動脈帶着太陽穴的血管一起鼓動。猛的扯動柺杖,怎麼也抽不出來。

    那種壓抑的氛圍,讓小七覺得透不過氣來。

    就像是兩頭野獸在領地裏角力,誰都不服誰。

    過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

    江老頭像是鬥敗的公雞,又開始耍賴求饒,“你放開我!你放開...你放開柺棍...我是你爹!”

    江雪明應着那股子力,慢慢鬆開了手。

    可是他剛鬆手,江老頭又冷不丁提起棍子抽了過來。

    於是局勢梅開二度,重新來到第一回合。

    依然是熟悉的叫罵聲。

    “小畜牲我打死你!”

    江雪明沒有任何話說了。

    他只是抓住紅木棍杆,一手提起香菸和酒水,好聲好氣地說:“爸,我回來了。我給你帶了東西,我還把媳婦兒帶回來了。”

    “你讓我打幾下!”江老頭不依不饒:“在外人面前別要我丟臉!你讓我打你幾下!”

    雪明捂着額頭:“她不是外人。”

    小七喜笑顏開:“我是他內人。”

    江老頭看了看小七,眼神中帶着狐疑,表情變得鬼氣森森的,一對眼窩深陷,從喉舌脣齒中能嗅見常年飲酒抽菸的爛牙臭味。

    “你莫騙我,我不打你了。鬆開我的寶貝龍頭杖!”

    江雪明又一次鬆手。

    小七還準備正兒八經做個自我介紹呢。

    結果話到嘴邊還沒送出去一個字。

    聽一聲厲喝。

    “我打死你個小畜牲!”江老頭提起杖子又是一棍。

    父子倆成功完成帽子戲法。

    一人劈打,一人招架的姿勢和剛見面時一模一樣。

    小七摸到雪明身邊,小聲嘀咕着。

    “你爹怎麼這麼倔啊...他是不是阿茲海默症了?老年癡呆?”

    雪明把手裏的菸酒往地上一放,囑咐小七往揹包裏掏現金,小聲解釋着。

    “理解一下,他是個四零後,不看聖鬥士星矢。”

    小七一邊掏錢,又疑惑着問:“啥意思?”

    “同樣的招數,對聖鬥士來說只能用一次。”雪明小聲和七哥嘀咕着。他把錢袋子放在江老頭面前晃了幾下。

    “哦!兒子誒!”江老頭變臉和翻書似的,從那深刻的眼窩中落下幾滴淚來。立馬鬆了柺杖,腿軟下來,像個跛腳的殘疾人,要來抱住雪明了。

    “我的兒子,我兒子回來咯!我兒子回來啦!”

    雪明只是把錢袋子往外一遞,不經意間瞥見二樓陽臺上,正在看戲的老母親。

    那位老母親原本趴在陽臺上嗑瓜子,眼中透着怨毒的神采。

    只在與雪明眼神接觸的瞬間,就變得慈祥起來,也沒有挪動步子下來迎接的意思。

    遠遠的喊了幾句,意思意思。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聽老母親喉嚨裏傳出嘶啞的責罵聲。

    “老頭!你打我們的寶貝幹什麼!你喊他小畜牲,那你和我不都是老畜牲?!”

    小七和雪明說着悄悄話:“導演,我理解你了,你這一家子真的太混沌了,你從哪兒找的國寶級老戲骨啊?這戲我可對不來,得加錢。”

    江雪明湊到小七跟前,輕聲細語:“怎麼個加法?”

    小七比着剪刀手:“一週兩次,陪我吃飯。”

    江雪明把一根手指撅了回去:“一週一次,陪你吃飯。”

    小七伸手:“成交。”

    雪明握手:“成交。”

    私底下商量完,雪明擡起頭露出滿臉的假笑,大聲應道:“誒!媽媽!”

    小七也是如此,笑容燦爛:“誒!媽媽!”

    二樓的老母親滿臉皺紋,老態龍鍾,可頭髮還染成紫色,看來在縣城的老年舞蹈隊裏也是個叱吒風雲的狠厲角色。

    她居高臨下地望着兩人,眼神和X似的,對着小七渾身上下每寸皮膚都掃過一邊。像是想把這姑娘的皮肉骨都看清楚。

    “這婆娘是誰?雪明寶貝?剛纔她說,她是你內人?這件事情,你和我們說過嗎?經過我們同意了嗎?”

    老媽媽一連串的陰刻狠厲的問話聲,聽得七哥頭皮發麻。

    “你把白露弄到哪裏去了?她還有一樁婚事沒完呢?你搞得我們在平陽縣裏丟盡了臉,擡不起頭,你知不知道?”

    江雪明立刻回話,語氣平靜,內容爆炸。

    “媽媽,你是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嗎?她是我媳婦兒。要我多說幾次嗎?我回縣裏買個喇叭,像是修皮鞋磨剪刀賣早飯的錄音一樣給你每天輪播怎麼樣?要不現在我去醫院給您老掛個號?去衡陰市最好的醫院!我葉大哥認識大夫,肯定能治好。”

    “沒要你們同意啊?我有說過我結婚要你們同意嗎?有和你們說的必要嗎?”

    “我把妹妹帶出去,她十四歲的時候不想嫁人,現在也不想。你們問過她同不同意了嗎?問過我同不同意了嗎?”

    “你們在平陽縣城裏多丟人,我是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非常抱歉,要不明天我去搞個廣告牌,上邊寫着歷史罪人江雪明讓江家丟盡顏面,我就舉着他招搖過市上街遊行,再把這事情分五卷六十四回送給天橋下邊的說書先生,送到茶樓牌館讓講茶老師好好給街坊們複習一遍?

    “我愛你們,我親愛的爸爸媽媽。”

    這串連珠炮仗一樣的對答,讓二樓的老母親變了臉色。

    一樓的老父親準備提起棍子來個大四喜終結比賽。

    “我打死你個小畜牲...”

    話還沒說完,雪明劈手奪下錢袋子,準備往外邊的大路走。

    老母親笑呵呵地開口了,“不說了,不說了...吃頓飯吧,我要看看你,媽媽好想你。”

    老父親跟着收回柺棍,滿臉慍色。

    雪明從頭到尾都沒有什麼表情,除了擠弄出來的假笑以外,他冷得像是一塊冰。

    看得小七心裏很不是滋味,她很難想象雪明先生的童年是怎麼度過的。

    他們邁過一尺高的門檻,終於算是進到了家裏。

    七哥進了門就抓住了雪明的手,她感覺心臟在狂跳,比在地下車站還刺激。

    她小聲說着,滿臉通紅:“原來你一直都是這麼剛猛的嗎?”

    雪明也不忌諱什麼,抓着小七的手往堂屋走。

    他小聲答道,臉色如常:“原來你一直都不瞭解我啊?”

    小七嘟囔着:“以前我只是覺得你長得好看...所以喜歡。”

    雪明皺着眉,時刻提防着父母的動作,免得那龍頭杖再來敲打,隨口問道:“現在感覺不妙了?”

    小七的聲音細如蚊蠅,幾乎聽不見了。

    “不妙了,不妙了,現在更喜歡了。”

    一家人整整齊齊,在堂屋坐下了。

    廚房裏還煲着湯,除了天然氣的嘯叫和煮飯高壓鍋的颯響,沒有任何一個人先開口。

    只有那條大黑狗,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蹲在門口,歡喜快樂的搖着尾巴。